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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去,就有另一種聲音出來:“吱拉——吱拉——吱拉——”我以為是蟬叫呢。可蟬在遠處叫,認真聽才聽得出來。我的刀劈得很重,想把那侵犯我的聲音砍斷,可無濟於事,那聲音像得了道法,不怕嚇唬,不怕武力。我乾脆歇下來,坐在敗葉上抽菸,那聲音連綿不斷,越來越響,好像在命令我給它煙抽。
——第三次聽到這種聲音是在牛棚裡。
我的牛棚是空的,那頭跟隨我多年的白牛,十天前死了。
這事情我真不願意想啊,一想起來,我的骨頭也在抽筋。
是我首先發現它不行的,那天傍晚,我拉它起來去堰塘飲水,可是它半躺著,吆它拍它唬它都不動。牛棚擋住了霞光,我看不清它到底咋回事,但我知道它一定有事,它這一生,啥時候像這麼懶惰過。我湊近了看,見它臉上很悲苦,吃力地眨巴著眼睛,好幾個指頭大的牛蚊叮在耳朵上,它的耳朵扇也懶得扇一下。它不行了,我心裡說。我把靠在牆上的犁頭提過來,挨著它放在一起。這畜生,以前一見到犁頭,就知道該下地幹活,再困再乏,也支撐起來,可這一次,它只是悲哀地盯著犁頭,然後又悲哀地盯著我,它好像在說:“山坡,我不行了,你好好照顧自己。”我摸著它的臉。它的臉溫吞吞的,好像放在冰雪中的熱水,在一寸一寸地涼下去。我說:“白兒,你歇息吧,你會好起來的。”它像聽到了我的話,又像沒有聽到,眼裡很空。我知道它不是病了,而是老了。
它已經陷入了回憶。
一個人徹底地陷入回憶,就是徹底地老了。牛也一樣。在它忠厚的腦子裡,一定沒有想著自己的功勞,而是想著它哪一次沒把活幹好,哪一次耕田比賽中它輸給了別的牛,丟了主人的臉。它就是這樣的品性。這麼好一頭畜生,我以為它不會老的,可它還是老了。
我想跟它一同回憶,可沒走多遠,“吱拉——吱拉——”的叫聲就響起來了。比哪一次都響得密實,響得尖銳。我根本沒法跟上白兒的節奏,就把犁頭挪開,離開牛棚,去水缸裡舀了一大桶清水,提到牛的嘴邊。它沒有動。清水映照著它的頭,它的頭沒有皮,沒有肉,只剩下枯骨了。我恐懼地把水潑掉,枯骨不見了。
牛在回憶的路上也走到了盡頭,做著死亡前的最後準備。
我又去摸它的臉,如果不是臉上的茸毛儲存了一點兒溫度,它的臉就是浸骨的。
“吱拉——吱——吱拉——吱——”這聲音發瘋一樣響起來。
我抱著牛脖子哭。五妹斷氣的時候,我也是這樣抱著她的脖子哭。五妹是我的親人,白兒也是我的親人哪。衛老婆婆不在這裡,沒有人爭搶我為親人哭的權利。牛脖子已經軟下去了,下巴擱在一堆和著牛糞的青草上。
它死了。
我站起身來,去請見公來看看。見公摸了摸它的鼻子,又把手摳進去,摸了摸它的肚子,說牛真的死了。
我把訊息告訴了成谷。成谷說,通知成米吧。
牛是我們三家公有的,分家的時候,苗青說把白兒賣掉,錢平分,可是我不願意賣掉它,我說要賣掉白兒,就先賣我。牛沒有賣,它就成了我們三家的苦工,它活得不容易呀。要知道它會這麼悽慘地死去,倒不如把它賣給一家人口少田地少的人戶。
成谷去通知了成米。成米那時候正抱一本書讀。他已經好些時候沒讀書了。成谷問了他三次,他才說,隨你們怎麼處置,我無所謂。
他的話激怒了在一旁早想發言的苗青,苗青大聲說:牛死了,把肉乾乾淨淨地賣掉分錢,有啥好問的?成谷說他就是不知道分肉好還是分錢好,所以才問。苗青氣不打一處來,吼破了嗓子說:“分肉?我滑不贏你們!用骨頭來給我添斤兩,你們淨得好肉?沒門兒!還是賣掉分錢吧!”成谷哽了老半天才說:“你們家也來一個監督剝牛,不然我就把精肉偷走。”苗青不知是沒聽出成谷話裡有話,還是聽出來了也不理會,氣沖沖地奪下成米手裡的書:“你去!”成米白她一眼,正要動身,苗青又說:“還是我自家去的好。”
山坡(3)
剝牛是請張氏的男人賀久溫。這是村裡不成文的規矩。賀久溫剝了一輩子牛,他就是剝牛的命,有牛剝的時候,他比誰都強健,這幾年村裡沒人請他剝牛了,他就老得快了,氣脹病也犯得格外厲害。
請來好幾條漢子,才把白兒抬出牛棚,放在當門檬子樹下。
我開始沒告訴白兒已死,久溫帶著傢伙來的時候,見白兒氣息全無,就生了氣,說讓他剝死牛,他沒興趣。不知道哪一輩牛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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