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部分(第3/4 頁)
似乎事情就變得容易一些了。上海的確像一隻睡獅,一旦醒來,就充滿活力,連空氣裡都有機會的氣味。上海又像一條家狗,對自己認同的人非常親切慷慨。
十九世紀初年,來上海的歐洲人在東大名路上開出第一家歐洲式的酒館,此後一百年,是上海門戶洞開的時代,最多時,在上海有十二萬常住戶口的外國人。他們給上海帶來了電話、汽車、染料、貿易、香水、玻璃*、機器、鴉片、咖啡、沙發、照相機和柯達膠捲以及陸陸續續的整個西方文明,還有灑著血汙淚水的通向世界之路。一百餘年過去,當中經過三十多年中國人對在上海的外國人徹底的清洗,當年東大名路靠近碼頭的那家酒館早已不知去向,現在在靠近領事館區的桃江路的街角,又開了在歐洲流行的愛爾蘭酒館,為現在到上海謀生的六萬外國人在遠離家鄉的夜晚有個像家一樣的地方可去,去忘記自己到底是在哪裡。
隔了四十年再來上海的外國人,為上海帶來了投資、計算機、汽車、電話、染料、貿易、香水、廣告、電視、可口可樂、西班牙瓷磚、義大利皮鞋、美國大片,還有抗抑鬱症的標準藥物百憂解。如今這一代人,不像他們的爺爺輩,買一張船票就來了,他們大都特別在北京或者臺北學習了中文,能讀會說的,還用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洗好了腦,更能入鄉隨俗。在愛爾蘭酒館的樓上很容易能看到下面桌子上的情形,那位剛剛和一個金髮女子一起吃了家鄉燉肉的先生,結賬時接過女子遞過來的小錢包,數出人民幣來,沒有忘記對跑堂的說一句漢語:“我要發票。”
說起來,上海真的是個奇特的城市,當這裡的大樓裡雲集著謀生的外國人,它就是在發展,當在它的街道上只能看到一個金髮旅遊者端著親王的架子時,它就凋落了。
愛爾蘭人如今在桃江路拐角上的酒館裡唱著他們家鄉的歌。一支愛爾蘭生來憂傷的曲子從寡淡無味、可在這裡大受歡迎的燉羊肉氣味裡升了起來。
在樓下吧檯裡面,走出來一個穿廚師服蓄紅鬍子的人,他把一雙特別結實的大手撐在木頭櫃臺上,遠遠地看著唱歌的人。不知道他是不是就是那酒館特別從愛爾蘭僱來的麵包師傅。為了做地道的愛爾蘭麵包,老闆特別從愛爾蘭僱了麵包師傅來,就像那些在上海夜校裡學出三級廚師證書來的上海小夥子一樣。所不同的是,他漂洋過海來,為了那些思鄉的胃。而他們漂洋過海而去,是為了留在他鄉找到好日子。
樓上的人紛紛圍到圍欄四周來。他們定是回家換了衣服來的,大多數人穿的是寬鬆的夾克和外套,但仔細看他們,刮乾淨的鬢角,修乾淨的指甲和剪齊的頭髮,可以想到白天他們筆挺的辦公室生涯。還有加了班來不及回家換衣服的,在桌子上用手把領帶拉松,像從深水裡伸出頭來似的,把自己的脖子從緊緊扣了一天的白領子里長長地伸出來。在自己本土穿著最不講究的德國人,到了上海也天天要小心對待自己的衣服,因為這個地方誰對誰也不知根底,可又勢利,要是沒有好衣服證明,就是再有一頭金髮,也要遭人怠慢的。在這裡,難得有人看得懂歐洲人隨意後面的驕傲。於是,除了辦公室裡的累,還要加上身體時時刻刻在考究衣服裡的累。此刻他們一個個在歌聲裡握著喝到半殘的大玻璃杯子,看著唱歌的人,什麼也不說。
正對著唱歌人的那張桌子上,坐著一個看上去像是瑞士人的年輕人和他的中國女友,那中國女孩有一個敏感而驕傲的尖下巴,她和她的情人手纏著手,聽他與他的四個歐洲朋友說話。有時她也輕聲說些什麼,他們笑的時候她也笑了,不是那種一點聽不懂話的露水夫妻。只是在他們談話時,她的臉上有著遊離的神情,她加入不進去,只是專心地撥弄著他的手,他的手上沒有戒指,她的手上也沒有。她的頭髮染了一點點紅色,蓋在東方人柔和的臉上,感覺有些不妥。愛爾蘭酒館裡的上海女孩,沒有專心聽歌,也沒有專心說話,她們像點點滴滴的油星子,浮在湯的表面。不論到底是為了什麼,她們至少是陪伴了那些離鄉的人。
一支歌唱完,滿屋子掌聲和呼嘯聲。聽不出從什麼地方,有一個人叫出一個歌名來,唱歌的人點點頭,唱起來。一支老歌了,關於航行的。接著,又有人叫出另一支歌來,唱夏天的,漸漸聽出來,那些高喊出來的聲音,有的說著帶外國口音的英語,像是德國人說的,像是法國人說的,像是義大利人說的。一個人要將頭伸出去看看下面那唱歌的人,一下子踢到高凳子的腿上,縮著腳輕呼一聲:“哦噗斯。”
在歌聲迴盪的幾分鐘裡,褐色眼睛的紐西蘭人悄悄收走了女孩面前的空沙拉盤子,女孩懂
本章未完,點選下一頁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