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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魂兒像只射落的鳥兒(2)
柳達夫先換了一家旅館,倒不全是為了離登船的和平碼頭更近些,更多的還是出於一種安全的考慮,儘管迄今為止,他並沒有發現絲毫危險的蛛絲馬跡在迫近,不妨說那是種動物性的本能防範意識吧。在白區出入,往往這種本能意識可以救自己的命,也可以挽救組織呢。簡單檢視過旅館周圍的環境後,柳達夫就更放心了。接下來,他在開元路附近隨意走了走,還在一家門臉不大的小店裡嚐了嚐五香條。那是一種用豆皮包捲起來的肉和洋蔥炸成的食品,香得能咬掉下巴。快要到新曆新年了,廈門街頭的繁華遠非閩西重鎮汀州可比,到處是採購年貨的喜氣洋洋的市民,戰爭和飢餓似乎離這座邊緣小島很遠,而那些無所不在的洋人洋貨,似乎真能庇佑這座小島免受戰火之災。
逛到午飯時間,柳達夫找了一家像樣的西餐廳,好好地為自己點了一份牛扒和生菜沙拉,還要了一瓶法國勃艮第葡萄酒。大腦中的記憶就像解凍後的土地在甦醒,所有的味覺在漸漸復甦,包括味蕾都重新恢復了以往的敏感,包括刀叉的使用方式和上等人應有的公眾場合下的得體舉止。有些東西轉臉就會忘卻,還有些東西至死都會抱著走的。柳達夫並不在意錢,離開紅四軍前,他從供給部領到了足夠的經費。儘管一年多來他領著和紅四軍官兵一樣多的餉銀,甚至分同樣多的伙食尾子買書買香菸,可到臨別時,紅四軍還是給了他充足的路費。那些基本上是農民出身的軍人,相信窮家富路的農家古訓。再說,他畢竟要到上海中央工作的。可以拿他柳達夫這特派員不當回事,可誰能不敬畏中央呢?
柳達夫慢慢地品嚐著可口的牛扒和葡萄酒,一點都不著急。他要滿足的不僅僅是胃,還有一種曾經精心培養起來的習慣,或者叫生活品位。他努力做到什麼都不想,無論閩西還是上海,無論紅四軍還是黨中央,甚至遙遠的莫斯科,還有至高無上的共產國際。腦子一片空白的時候,人其實是很幸福的,都說白痴、傻瓜可憐,那是不痴不傻的人們的視野。如果換過來試試,到底誰可憐見的,那還真難說呢。
酒足飯飽,柳達夫重新把自己投入到街上的人流中。現在,他想回旅館睡上一覺了。
忽然,前面不遠處一個黑衣女子令他心中怦然一動,他似乎想起了什麼。那是一個穿著一身黑衣的修女,不知是哪座基督教堂裡的神職人員,現身街上並不特別顯眼,衣袂飄然而過的倩影,卻令柳達夫的記憶產生了錯亂。
——他想起了另一個曾經愛過的女人:瑪麗亞!
不對,瑪麗亞,還是羅翠香?
一個還是兩個瑪麗亞?那遙遠的閩西山溝,那遙遠的莫斯科郊區的白樺林。
無論一個還是兩個,都是早已忘卻的瑪麗亞。想起來,在莫斯科遠郊療養院結識的那個藍眼睛、亞麻色頭髮的瑪麗亞,回到國內來就把她徹底忘掉了,就像從不曾見過面一樣。閩西汀州那個瑪麗亞,也不過是一朵過眼煙雲,與她的離別,似乎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如果不是看到前面那個黑衣飄然的上帝使女,他甚至怕是永遠也想不起“瑪麗亞”這個名字的。
可是,既然想起來了,不妨往細處慢慢地回味,反正在等待開船前的時間,又沒什麼事幹。一年多來幾乎忘卻了滋味的牛扒,把胃脹得難受,不是說吃飽了撐的?說起來,黑頭髮、黑眼睛、黑面板的閩西瑪麗亞還是有幾分可人的,特別是當他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時,那個瑪麗亞總是瞪大一雙好看的眸子,帶著十二分的敬意,靜悄悄地聽著,不像那個藍眼睛、亞麻色頭髮的“俄瑪”,老是喋喋不休地同他搶話說。如果他不停下來,閩西的瑪麗亞就會那樣一直聽下去,哪怕月落星稀。現在,他更願意將她視為瑪麗亞,而不是什麼羅翠香了。鄉間情調?扯淡去吧。在朝鬥巖,在水雲庵,在雨漏佛,他把她怎麼著了?沒有,那一路上,他有沒有牽過她的手,柳達夫記不得了。即便是在紅四軍中最為清淡的苦日子中,他也保持住了一位職業革命家的道德情操,差不多有著聖徒一樣的意志和品行,這是他引為驕傲之事。別說男女苟且之事了,坐懷不亂,那是起碼的方寸。當初在莫斯科遠郊的鄉村療養院,與藍眼睛、亞麻色頭髮的瑪麗亞在滾熱的火爐邊緊緊相擁,“俄瑪”那對飽滿的乳房像那個烈火熊熊的小火爐,灼烤得他血脈賁張,難以自已,可他最終還是推開了那對小火爐……
柳達夫做事無論對錯,他總能問心無愧,這令他對自己非常滿意。
一群鴿子鳴著鴿哨,在騎樓上空掠過,鴿群飛得過低了,黑色的影子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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