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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煤黑子的佈置,大隊士兵委員會連續開了好幾天計程車兵會,讓丁泗流在會上“說說清楚”,關於他在四縱隊打罵士兵的事情,並深刻檢討這種非無產階級思想的根源。說事情他老丁不含糊,無非就是一遍遍述說他怎樣用“大螞蟥”打人的經過罷了。話說三遍淡如水,說到後來,丁泗流也就麻木了,彷彿只是敘述他在山上砍了一棵樹,斷了一根枝。至於那個被毛委員在古田會上點了名的肖文生,他早忘記了長得什麼模樣了。再說,那傢伙逃得至今不知去向,說不定早就叛變革命了。儘管如此,煤黑子還是不肯放過他,再三在士兵會上宣佈,丁中隊長的認識不夠深刻,僅僅就事論事,遠遠不夠,說是他思想根源挖得不深不透,沒有分析犯錯誤的原因,就像去刨人家挖過的空蕩蕩的番薯地一樣,非要刨出點什麼來才滿足。整慣了人的丁泗流如今被別人整了,他哪受得了這個?飯照吃、覺照睡,肚子裡的火氣卻是一日日燒了起來。
他的腦子中不是沒有動過逃跑的念頭,可只是閃念之後,很快就被他否決了。他是名軍官,一名職業軍人,平生最恨逃兵、怕死鬼一類的貨色,比如那個當了逃兵的肖文生,這輩子都讓他瞧不起。如今他老丁遇到的問題,雖然遠非肖文生吃了點皮肉之苦的小意思,可他哪能學著肖文生的樣子,腳底抹油當逃兵呢?他不是讓所有人都瞧他不起嗎?
除了逃走,還有什麼辦法能了斷這種折磨呢?
丁泗流不想被別人瞧不起,更不想被自己瞧不起。
一天下半夜,輪到他查哨。
丁泗流打著呵欠,揹著手槍,忍著料峭的寒意,勾肩縮背地走到哨位,卻不見哨兵身影。星光稀疏的夜色中,只有樹的影子歪歪扭扭地在寒風中搖晃。丁泗流壓低嗓門,喝了幾聲,才有個哨兵慢騰騰地大揹著槍,從樹後閃出來。哨兵的雙手在肚前摸索著系褲帶,笑嘻嘻地說:“放心,丁中隊長,我在這呢。跑不了人,只要長官不打不罵,士兵弟兄們為什麼要跑呢?紅軍隊伍有吃有喝,只要官兵友愛,沒有階級壓迫,誰願意跑掉呢?”。 最好的txt下載網
二十九 槍聲差點響起來(5)
丁泗流渾身的血液都衝上了腦門,他彷彿在一陣槍林彈雨中,被一顆看上去最軟弱的子彈擊中了。就是這顆最軟弱的子彈,足以要了他這個久經戰陣的軍官的命!一個普通的臭當兵的,深更半夜放哨時,都敢這樣挖苦他這當長官的,那他還有什麼臉面再在一縱隊待下去?如果說他在四縱隊呆不下去,還有一縱隊收容他的話,那麼,他在一縱隊呆不下去了,還有誰會收容他呢?
那夜霜很重,不同於風雪天。霜對大地的浸入無聲無息,令人在無從防備中遭到砭骨的毀滅,那是一種真正的浸透。丁泗流搖搖晃晃地回到住處,一路屁股後頭吊著的手槍一下下敲打著他,彷彿是他最後一點殘存的意識。宿營地是一間大倉房,厚厚的稻草上,橫七豎八地躺著全中隊的弟兄。中間留出的過道上有一堆半死不活的火堆,前幾班哨兵懶得添柴,任它自行熄滅。丁泗流覺得不光四肢,似乎連跳動的心臟都凍得麻木了,血液從頭部退回來後,又像打出井底的井水一樣凍住了。他像一根凍得發白的枯木一樣喪失了意識,聽憑兩隻腳的引導朝前挪動,自己全無念頭。他先從外面抱了幾根木柴進來,重新攏起火堆。那火慢慢燒起來,就像恢復了生命的熱情,火光不僅驅走了寒冷,也驅走了黑暗。大倉房中漾起了腳臭味和著松木燃燒的灰炭混合的氣味,那是任何一個經年輾轉野外生涯的老行伍再熟悉不過的氣味,就像老農熟悉自家灶頭上那股子煙鍋氣味。夢鄉中計程車兵弟兄們開始有人從裹緊的被子裡露出了腦袋,頭髮上大多都粘著幾根稻草,像貼上了統一的標籤,黏糊糊、沉甸甸的鼾聲更重了。丁泗流身上的血液開始重新流動,像一條開封的凍河,隨著冰面的斷裂,下面的河水湧動著浮現上來。
丁泗流的思緒漸漸復甦了……
他終於想到了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那就是一了百了。
丁泗流慢慢地掏出手槍。他的手有些發抖,他如同兩年多前負過槍傷那般吃力。他這輩子從第一次摸槍以來,還從來沒有發過抖呢。
他將槍口慢慢指向自己的太陽穴。
無論抖還是不抖,現在都不打緊了。只要他的食指稍稍用力壓下去,什麼紅軍、白軍和老蔣,革命、政治、共產黨,都將離他遠去,這才是真正的解脫。
火舌在起舞,火的顏色和形狀都有些變幻不定,扭來扭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