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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來了!”有個四十多歲的高個子大肚漢側目吼她,“一禮拜只准來一趟,下午五點來,早了晚了都不行。”他吼完了,又不滿地嘟囔:“今天就夠便宜你了。”
母親轉向大個子,仰頭卑怯地笑:“我這是頭一回不懂就算了嘛。等會兒我不來,下午五點鐘來就是。”
沒人理採她,她凝結著卑恭的笑等待著,過了好一會兒也沒得著答覆。她失望地低下頭,仍笑著,看著大個子那踱來踱去的腳步,頹然地出了神。
一位三十幾歲的看守見她愁苦地發了呆,發了慈悲;“你明天來吧,下午五點。”
“要得。”母親連忙接話,“那我明天一定等下午五點鐘才來。”她大聲說,觀察著大個子沒表異議的臉色,暗地裡高興地舒了口氣。
臨走時,母親終於鼓起勇氣開導兒子:“脾氣改得了喲,人家的事不要撿些來背起。‘泥菩薩過河’,火炭都落到腳背上了,該改的就要改。”
“我曉得!你走吧。”兒子又煩了。
腆肚大漢停下了得意的來回閒踱,睥睨著黃成:“曉得?曉得會有今天?你媽管不了你,只有青岡棒兒才管得了你。不聽老人言,你等著吧。”
連兒子也不把她放在眼裡的窮困卑微的母親,居然得到了一次強大勢力的意外支援,她感激地想說點討好大個子的話,但不知該說什麼。
確實沒人把母親放在眼裡,連地富反壞右和沒被解放的當權派,似乎也比她有社會價值些。那些人至少還可以噹噹階級鬥爭的物件,做做反面教員,作作幹奴隸活的牛馬。而她這樣的人,貧民中的最下層,完全是社會上的多餘者,從不關心政治,不關心確保紅色江山千秋萬代永不變色的無產階級*,只是為了生存在社會上艱難而悄悄地生存著。
母親小時患過天花,臉上留下了些麻點,三十多歲了,才嫁了個躲日本人跑到四川來的下江人。聽說那下江人在重慶被日本飛機炸飛了隨身帶的金條和右手臂,成了乞丐後,才討飯到這日本飛機瞧不上的小城來的。他差點病凍死在她父母開的茶館附近,她父母將他收留,給他治病,積了個德,也撿了個上門女婿。
老兩口高興地抱玩了一年多的胖外孫,便相繼放心地伸腿去了。不料獨左臂人難於提壺抹桌,老人多年租房開的小茶館隨即關門,孩子也在那時染疾短了命。其時正值全國歡慶抗戰勝利,下江人突然失蹤,想必是回浙江又當他的小老闆去了,甩下了醜老婆和醜老婆肚中的黃成,據說他當時也不知道自己又有了兒子。
命中註定是專來世上受用不幸的女人,將鋪面房退租,並學打草鞋,用泡鹹菜下稀飯或苞谷糊糊的辦法,沒讓小寶貝嘗過餓肚子的滋味。有時稍有點餘錢,她還用肉票去肉鋪裡買堆骨頭回來,費勁地將它們砍破,熬點骨油湯,每頓一點點,儘量讓心肝寶貝不斷葷。
兒子一年年地長大,她又痛苦又驕傲。黃成從十二歲起就不願同她一塊在街上走,近幾年更成了一家之主,命令她這樣那樣,常為芝麻大的事火冒三丈。但兒子身高力壯、漂亮,唸書不費勁,象他爹,讀起磚頭厚的書來象喝涼水似的。
兒子出去大串聯,上外縣打仗,她自豪,也為草鞋機木架子上減了大半油鹽柴米的壓力而輕鬆了許多。一個不及一把椅子複雜的草鞋機'它也配叫“機”?',要養活兩張大嘴,確實也太為難它了。只是兒子下鄉當農民去了這事,至今她一想起就心悸:自己千辛萬苦養大的孩子,還唸了十多年書,不僅沒考成大學當上國家幹部'那就是官了',反猛地一下成了農民,自己老了靠誰養活去?
說來無人相信,儘管從小就怕孩子們喊“麻子”,但黃成從不覺得母親難看,只是上中學後,才慢慢覺得母親有點土氣和不太整潔。母親頭上常有灰塵草末,手工自縫的“向右看齊”大衫寬大過膝,不僅春夏秋冬適用,還巴上補巴………據她說這樣更暖和結實。她常年躬身在心愛的草鞋機上,和那被她磨得發亮的簡單木架子溶為一體,手指靈巧快速地舞弄著穀草或竹麻,搞得草屑飛揚。她最令黃成討厭的是什麼都不懂還管得寬,婆婆媽媽地好象黃成永遠是個小孩。
黃成常仇恨般地氣憤母親的愚昧。
上小學時,學校裡最風光的小傢伙就是他………人人矚目全校皆知的“九根毛”,因他那光溜溜的圓腦袋上,頭頂正中留著一撮沖天的黑髮。那撮黑髮實在太響亮醒目,在它的庇佑下,每當黃成受同學欺負時,都不必反抗了,因為輸了是輸,暫時贏了最終也會輸,看熱鬧的觀眾決不會容忍他這個“怪頭”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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