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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讓來時的車仍然送我們回去。坐在車上的時候,那個警衛員模樣的人看看我們,說了一句:“好傢伙……”我們沒理他,心想他今天一定會“挨呲兒”了。在車上,我心裡像打翻了五味瓶。我回想起剛才見到的所有事情:內部電影,出入有專車,哨兵向汽車行禮,室內潔淨溫暖,空氣清香,燈光柔和,甚至踩著腳下厚厚的地毯的感覺還留在我的十趾之間。這一切我們原來都熟悉,身處其中的時候我們沒有特殊注意過,現在,這些久違的東西怎麼使我如此不平靜?我的心裡一下升上來非常強烈的世態炎涼之感。權力和地位在我的心裡有了非常實際的意義。
先被允許去見媽媽,媽媽被關在秦城監獄。這是50年代為關押戰犯修建的專門監獄。後來一些重要的政治犯人,如胡風等人也在這裡關過。媽媽一見我們就說了這一段,說這裡她很熟悉,修這個監獄的時候她還在公安部,義務勞動到這裡來植樹。因為有看守在旁邊守候,所以媽媽只好從這樣的話題開始我們五年分別之後的見面。媽媽的樣子雖然蒼白和虛弱,但如此平靜和機警地開始談話,我們還是大大地放了心。無論經歷了多少磨難,原來那個爽朗倔強,處處要強的媽媽還在。她露在黑色囚衣外面的白色襯衣的領子補著一塊補丁,但是它雪白平整,針腳細密。媽媽用著的一塊權當手帕的紗布也同樣雪白平整,我看見朵朵把自己的花手帕放在媽媽手裡,看守看到就站起來想幹涉,我們一起回頭看著她,她沒有再說話。媽媽後來說,朵朵幸虧給了她這塊手帕,因為她回到監牢以後忽然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見到了我們,她覺得就像做了個夢,很怕夢醒了會是一場空。她說,這種夢她做過許多次,醒來會加倍地難過。手裡拿著朵朵的手帕,她的心才安下來,才敢睡覺。早上醒來第一件事是看看手帕還在不在。
我們去看媽媽,已經是1972年的5月間了。離“九·一三”事件發生已經八月有餘,但是規定任何人不準談論這件事。我們見爸爸的要求一直被擱置,雖然答應我們很快能夠探望,但探望的時間卻一拖再拖。
“九·一三”事件以後,聽說毛澤東病得很厲害。1972年1月份,陳毅元帥病逝,我們從紀錄片中看到出席追悼會的毛澤東果然驟然衰老了。身患重病的張茜阿姨悲痛地攙扶著老態龍鍾的毛澤東,這景象使我心痛如絞。我有了一種蒼涼的歷史感,我知道有一些東西正在衰落和死去。無論我和我的一家在“文革”中經歷了什麼,我們和這些東西實際上是血肉相連的。2月間,美國總統尼克松訪華,中美關係的大門開啟了。後來,又聽說在江西的鄧小平給毛澤東寫了信,毛澤東的批示和鄧的信被中央政治局委員傳閱。鄧小平解除了監督勞動,恢復組織生活,他原來的公務員和秘書都派到江西去照顧他的生活。無論如何,這些所有的事情都給我們吃了定心丸,我們確信見到爸爸只是時間早晚的事情。
從1972年8月起,我們可以探望爸爸了,原來不定期,後來可以定期,原來兩三個月,後來爭取到可以一月一次。這些探望大多數在北京西郊一個摩托化營的駐地進行。一般是我們先到達,然後爸爸進來。與老猛子和媽媽比較起來,爸爸的變化最大。他不僅永遠失去了健全的身軀,我還感覺到,積蓄在他身體中的痛苦常常要把我們和他的心同時脹破。
在這些探望中,爸爸有時心情好一些,有時壞一些。對我們對他生活細節的詢問一概心不在焉。他會反問我們:這有什麼關係?這很重要嗎?他問得最多的是媽媽的情況。他總是說:“媽媽那麼小就參加了革命,她有什麼問題?把媽媽抓起來坐監獄簡直太不公平。”還反覆說:“在對待林彪和葉群的問題上,媽媽的感覺一直比我對頭,媽媽一直比我清醒,媽媽的骨頭一直比我硬。”或者他就靜靜地聽我們把外面的訊息帶給他。這種時候他很少發問和插話,只是很認真地聽,有時搖搖頭,有時又點點頭。這些會見,一開始都有專案組的人在場,先是在屋內,後來在門口,後來到屋外,再後來就不見蹤影了。不過我們還是很小心,生怕惹出些麻煩來,喪失了和爸爸見面的機會。
每次見面結束,專案組的人都堅持要爸爸先走,一直要等到載著爸爸的汽車離開很遠之後才准許我們離開。每次當我們把架著雙柺的爸爸扶上汽車,又目送汽車出了大門,轉了彎,看不見了,我們的心裡就湧起一陣痛苦。這種生離死別的日子還要過到哪一天?
那間會見的屋子裡,玻璃窗上都糊滿了報紙,一點陽光都射不進來。牆上有一大塊一大塊雨水浸蝕的痕跡,還有幾張又破又舊的木頭桌椅。我記得牆上似乎還掛著幾張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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