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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前晌死,後晌我膈夾包包跟上情哥哥走。”如此理直氣壯的婚外戀,如此驚心動魄的殺人預謀,如此這般大聲大氣地吼喊出來,顯見和非禮勿視、非禮勿聽的中原儒家文化聯絡甚少。
楊家灣有四兄弟:大漢、二漢、三漢和四漢,四兄弟都身材魁梧,高額頭大眼睛,是楊家灣裡的漂亮男人。楊家灣的男人好看,這是我們一進村就發現的事情。我老想,說不定他們的祖先都是些戍邊的軍戶,更說不定他們的脈管裡真的流著匈奴單于、蒙古王爺或者突厥公主、回鶻女郎甚至阿拉伯美人兒的血呢。
沒想到,這種歷史遐想中的浪漫色彩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裡喪失殆盡,這以後的很長時期,我陷在一種悲觀主義中。
大漢是延長油礦的工人。延長這地方歷史上就出石油和煤炭,中國的第一口石油井就打在這裡。楊家灣的人誰能不上山受苦,而是到油礦上當工人,就是最體面的人物。大漢是村裡唯一有這好命的一個。
但是我們到楊家灣的時候大漢卻因為這好命而坐了牢,說是因為在礦上參加“文革”武鬥打死了人。問起怎樣打死人的,沒有人能說得清。但是隻要談起大漢,楊家灣人都會露出敬佩的神色:“大漢?那人能行!殘得很哩!(這個殘忍、殘酷的殘字用在這裡,並不如字面上只有貶義。而是說到做到,果斷堅定,大義凜然的意思。)他領幾十號人,胳膊上都系紅帶帶,手裡提根棍。油罐車頂上坐滿,在這川裡面忽隆隆上去,忽隆隆下來,威風得不能。”只有他大(爸)他媽提起他嘆氣,說是不如當初在窯裡受苦。
二漢有病,年輕輕地不知怎樣就得了慢性肝炎。他的面孔總是蠟黃,但是病中的英俊男子似乎更讓人動惻隱之心。每次見到他我都想起《水滸》中那些落草的受難英雄,比如病關索楊雄或者病大蟲什麼的。他常蹲在自家澗畔上默默瞭望遠山。時間長到我開始幻想二漢早晚會化成一尊雕像,這雕像可以命名倔強,也可以命名無望。每逢我沉入冥想的時候,二漢往往很配合我,他一動不動地蹲著,只有兩隻眼睛犀利有神,使我覺得對面山上的黃土已經被他的眼睛挖出了一對又一對的窟窿。他有文化,先當了幾年的民辦教師,聽說是很不錯的教師,很努力,有希望轉成公辦教師來的,後來得了病就只好收拾行李回村來。他病,自然和我們一起上山受苦的時候不多。加上他待人冷淡而高傲,笑容和話都少。有一次他病得厲害,嘔血不止。家人一大早張羅著往公社醫院送。三漢和四漢慌慌地套了驢車,從窯洞裡把他抱出來。二漢的肚子又大又圓,脹滿了水,已經走不了路,但是神志很清醒。他對哭哭啼啼的婆姨厲聲說:“哭甚哩!悄悄兒!”婆姨面無人色地住了聲。他大他媽慌慌張張跑來,兩人心急氣短,哆嗦得話不成聲。圍在近旁的兄弟子侄、嫂子、弟媳婦們雖然有一大堆,但一個個方寸大亂。二漢的臉上只管淡淡的,眼睛裡乾燥無光,一頭亂髮被嘔出的血凝住,像個扁平的帽殼奇怪地戴在頭上,看他的膚色,也已經像黃土一樣鬆散黯淡,那樣子竟已是身心俱死。誰也沒想到他的病情還會好轉,三幾日,二漢又回到村裡,又蹲在自家澗畔上遙望遠山。只是大家這回都知道他得了肝上的病,傳染。所以他的口子更冷清些。
有一天傍晚,我路過他家,遠遠看見他又蹲在澗畔上。正在我琢磨今天這個姿勢應該叫倔強還是無望的時候,我聽見他婆姨在窯裡喊他進去吃飯,他明明聽見了,就是不做聲。一會兒,暮色中一個男娃磨磨蹭蹭走近他,囁嚅不清地央告著:“大,回窯……吃飯……”二漢抱住那小身影,用自己的衣服緊緊裹住他,兩個身影變成了一個,父子兩個都不做聲,婆姨也沒聲響,連燒火的風箱也停了,窯裡窯外一片寂靜。
我心裡一陣難過,為這婆姨娃娃將來的無靠,更為這五尺高漢子現在的無奈。但不知怎麼一來,我在難過中又有了一種歡快,和二漢比較,我覺得自己從哪方面來說都是一個太走運的人。雖然我知道看人家受苦時這樣想實在不怎麼樣,但我就是沒辦法不這樣想。先為自己原來的不知足而出了一身冷汗,又由於自己的幸運高興得出了一身熱汗。寒熱往來的,第二天竟然抱病不起床,自己給自己免出一天工。懶懶地躺在炕上時,我又想到二漢一向的冷漠和高傲,而且覺得他這種態度很對頭。因為一千個見過二漢的人一定有一千個像我這樣,在憐憫之外更多是慶幸。二漢難道不應該對報有這種想法的人表示輕蔑和決絕嗎?細細想來,我也許是從那個懶懶地躺在炕上的時刻起,下決心不管今後碰到什麼事情,絕不抱怨命運對我不公。因為用這種慶幸的自私心理分析了二漢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