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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我奶奶早已經接到了陣亡通知書,只不願讓人知道罷了。還有說得更具體,烈屬證都發下來了,叫鄉文書老王扣在區裡,怕我那瞎眼的奶奶再接受不了喪子之痛,一直都瞞著呢,瞞了有半年了。
那年我從四川尋訪父親的老戰友,歸來時取道老家,秀姑給我講了一夜的私房話,就到了我父親當年的事。
秀姑說,草妮哎,有句話,我對誰也沒說過,今天不是你閨女說起來,就是爛到我肚子裡,我也不會對誰說的——你爸他那條命,真是從朝鮮戰場上撿回來的,那年不是光蔡大牙,咱一個陳店莊上老老少少,都以為你父親他回不來了。
秀姑回憶說,總是你父親走後半年光景吧,他就回來了。可是,回來的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魂!說起來,你也別不信,咱這兒見著他的還真不是一個人,因為他的樣子是跟人不同的,那個時候,他的腿就有點毛病了,還是那年叫瞎馬個壞種拿槍打的,又沒好好治,落下殘疾了,走路晃晃的。早上起來上地的人,有路過你家宅子的,就看見你父親在那院子裡轉悠,一會兒清楚,一會兒混沌,一會兒影影綽綽,一會兒結結實實,身上穿的衣服,布絲兒都看得清清白白,鼻子眼卻是分不清的,像蒙著一層紗。
還有一回,好多人都看見了——是個大白天,陰天,下著幾滴小雨,就在你奶奶爺爺的墳地邊上,你爸他揹著包跳著地壟子往那地裡走,還是他走時穿的那套舊軍衣,那衣服他一年四季穿在身上,離多遠人都能認出來。西頭冒兒嬸子就說,那不是樸真回來了麼?咋看著不好哩,頭上有血哩!再想細看看,人就沒了。
冒兒嬸子回到家就病倒了,逢人就說,不好了,樸真回來了。冒兒嬸子的婆子娘還跑到你家墳上去燒了紙……
誰也沒想到,他還能從朝鮮活著回來!
我父親是在傳說他陣亡的半年之後,又回到惠濟河南岸的陳店村裡的。
此前他在長春的地方醫院呆了四個月,又碾轉來到大連的海濱醫院療養。他是在療養的時候決定要回家的。此前他申請過,院方不準。醫生說,他現在別看能吃能喝了,卻還是個病人,大腦裡主管神經意識的地方還很脆弱。醫生給他舉了例子,說他的大腦現在就像是一組無線電,電路出了故障,剛經過維修可以正常運轉,但修過的地方有明顯裂痕,隨時都會重新開裂,造成短路或者紊亂……
可他執意要回家,他再也受不了思念家鄉親人的折磨,下決心逃也要逃回家。
他那天是從醫院偷跑出去的,他沒有要醫生給他開據任何手續,沒有要扣在醫政室裡的他的傷情證明材料,他裝做出去散步,走出院門不遠,他就攔截了一輛運貨的卡車,讓人把他拉到了火車站。
站臺上正有一輛往南去的列車,他順利地登車而去。
幾經轉車,他在離家幾十公里的地方下了車。
他走下火車時,天色已經向晚。他上車的地方還是暮春,路旁的楊柳還一派新綠,到了這裡,儼然已經初夏,路邊擺著的小茶攤,茶攤上人們已打起了扇子,有人在那裡有一搭沒一搭的喝茶聊天扇蚊子,一絲一縷極熟稔的鄉音土語,柔柔綿綿地就貼上來,貼在他的耳邊臉上心窩裡,還有那份悠閒那份平和,他的眼淚猝不及防就湧了滿眼。雖然素不相識,他卻真想上前叫一聲叔,或者大爺大娘,說我回來了!你們都過得好嗎?
他撫著路邊的樹,那是一棵楊樹,他拍拍那樹杆,感覺到那樹的溫度,知道自己不是在夢裡。
初夏的太陽已經有些熱量,經過一天的曝曬,樹身暖暖的,就像一個活生生的人,他感覺到那溫暖從手心一直傳到心裡,他整個的心都暖透了,他陳樸真,真的回來了。
此前,他在脫離了生命危險,恢復了一些記憶之後,曾給家裡寫過幾封信的,不知為什麼都石沉大海,他不知家裡發生了什麼,為什麼總沒有收到家裡的回信?可是他相信,蓮會好好地等著他,還有他的母親,要知道他這個兒子回來了,不知有多高興!
因為天色已晚,往所在縣河陽集去的長途車都小船一樣拋了錨,泊在車站裡,要開航只有等到明天了。
他在長途車站轉了幾圈,工作人員告訴他,你先在附近找個小旅館住下,明一早開車的時候我來叫你。
他謝了車站工作人員,他決定徒步走回去,他千里萬里的從國外回到祖國,又千里萬里地從東北的醫院裡偷偷跑回來,怎能容忍區區幾十里路,擋住他親近家鄉親近親人的腳步?
於是,他一個人黑燈瞎火地摸索著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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