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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老實小聲支吾一句。
回家了?本家說了往兩邊看看,又說,那叫開小差你知道不?叫人知道了要槍斃的!
陳樸真嚇得臉就白了。
河陽集西頭的騾馬市,以那棵銀杏樹為界,被抓的人站一邊,另一邊站著從周圍村莊驅趕來的老百姓。
瞎馬坐在一架破馬車上,一手拿著鞭子,一手掂著一把短槍,嘴上叨一根洋菸卷,不時吆喝一聲,罵罵咧咧,讓老百姓到樹那邊去指認。
認到最後,一百多人就剩了七個人。
天掃黑,颳起了風,有點冷,欲雨未雨的樣子,天邊不時地打著雷。七個人綁在樹上,擠巴巴綁了一圈。瞎馬就叫人抱柴禾。柴禾是幹樹枝子,麥秸草,堆得看不見了,就把人都蓋裡面。遠遠地望過去,像一個麥囤子。有人舉過火把,忽地就點燃了,七個埋在柴堆裡的人叫起來,叫爹叫孃的,也有叫共產黨新四軍的……叫到最後,鬼哭狼嚎。
大火整整燃燒了半夜。
後半夜的時候,雷暴雨下來了。
天亮後,人們再來來這裡,樹已是死了,卻沒有倒下,半截樹幹,一些零亂的殘枝,全是黑的,看上去像一個人,站在那裡喊,喊也喊不出,一種說不出的怨恨。
多年來,那棵銀杏樹是陽集的標誌,從陳樸真記事的時候起,跟著大人上集,遠遠地,只要一看到那棵銀杏樹,就看到了陽集。不能想象,沒有銀杏樹的陽集還叫陽集嗎?燒死的七個人都很年輕,比他大不了多少的。當他們的骨頭與肉跟那些劈柴一樣發出劈劈剝剝的響聲時,陳樸真心裡一陣陣抽搐。
後來歲月裡,我父親總不時地會想起那一夜,那樣的被活活燒死的七個人。當後來他的女兒柴妮以控訴的方式重提舊事時,我父親一言不發。比起那樣死去的七個人,他活著本身就好像是有罪似的,何況當時他還在瞎馬的吆喝下往那柴堆上抱過劈柴,拉過繩索,驅趕過不斷湧來湧去的百姓。
又是月黑頭,陳樸真半夜起來,裝做小解的樣子,看看哨兵正忽忽大睡,便一路躡手躡腳,從保安隊二人高的牆頭上翻出來。
牆外是一片高粱地,密密咂咂的高梁棵剛長有一人高,陳樸真一鑽進高粱地撒腿就跑,高粱葉子刮在臉上,刀割一樣,腳底下不時踩在倒伏的高梁稞子上,絆了一跤又一跤……
從高粱棵裡鑽了好久,他才敢跑到路上來。
路是小路,在高梁地邊上,隨時都能躲進去的那種,他在小路上仍一路小跑,只想離陽集越遠越好。
約摸跑了大半夜,耳畔聽見水聲嘩嘩,知道又跑到離家不遠的地方來了。一時間左右徘徊,沮喪極了!
萬般無奈,只得一步一步,爬到了河堤上。
一個人坐在河堤上,夜還很遠很深,遠處有零星的狗叫聲,像迸在油鍋裡的一兩滴水。
狗叫之後,夜更深了。他跑得太累了,一旦坐下,便迷迷糊糊睡了。
不知睡了多久,遠處又是幾聲狗叫,他激靈一下醒過來。醒後站起來,他再次躊躕了。遠處嘩嘩的水聲提醒他,雖然家就近在咫尺,他卻是個回不去的。想想不久前他回家,被父親臭罵一通攆出來,再想想如果保安隊發現他是開小差的,抓回去免不了一頓毒打,連小命搭上也可能的,弄得不好,還有一家老小所有人的命。
可是眼下,他到哪裡去呢?
他後悔當初,不該聽信那本家的話,不該跟他出來到保安隊當兵,不該離開自己那個有爹孃有媳婦有兄嫂的家……
他望著家的方向,在心裡叫著娘,禁不住,眼淚就流下來。
一個人坐在那裡哭了一會兒,遠處的狗又叫了,眼看著天一亮,他更是無路可走了。於是他站起來,六神無主,茫無目的地沿著河堤走……忽然聽到背後有動靜,還沒等他回過頭來,就被人捂住嘴卡著脖子拖走了。
那人一聲不吭地將他拖了大約一里多路,拖回到高粱地裡,然後才放開他。睜眼一看,眼前黑乎乎的,好一會兒才辯出,面前站了一個人,這人高個子,朦朧中一張國字臉,藉著微弱的晨曦細看,鼻子下邊是一口包不住的大板牙!
一見那口遠近聞名的大板牙,陳樸真立時傻了眼:這回死定了!
蔡大牙令手下人鬆了手,人一鬆手他就蹲下了。因為累,也因為怕,他就像沒了筋骨一樣。
蔡大牙喝了一聲:站好!
他站起來了,卻有點斜膀吊胯的。
集上保安隊跑出來的?
他不知道該怎麼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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