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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雲感動地望著淑英的塗著青春光彩的臉,他的眼淚被這一番話引了出來。他這時並不感到悲哀。來襲擊他的是另一種感情。他完全忘記了自己的身世。他只有一個慾望:他願意為她犧牲一切。他不能再隱藏這個感情了。他用顫動的聲音將他的胸懷向淑英吐露出來:“二小姐,你這個主意也很對。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成功。不過……我不曉得你還記不記得我那天在花園裡頭向你說過的話?我說,倘使有一天你需要人幫忙,有一個人願意為你的緣故犧牲一切……”淑英看見他眼裡的淚水,又聽見這樣的話,這都是她所料不到的,她忍不住打岔地低聲喚道:“陳先生……”她十分感動,她想說話來表明她的感激。但是劍雲不讓她說下去。
“我的生存是渺小的。我值不得人憐惜。我倘使能夠給你幫一點忙,使你少受一點苦,那麼我就是死,也值得。我自己也甘心情願。我活在世上,沒有一點意思,就像覺慧常說的‘浪費生命’。我可以說是一具活屍。你們對我好,我也曉得感激,尤其是二小姐,你看得起我,把我當作先生看待。我也應該找個機會來報答,”劍雲愈說下去,愈覺得話在心頭像泉水一般湧上來。他一邊說,一邊流淚,淚水流到他的嘴邊,流進了他的時開時闔的嘴裡,他只顧說話,就索性把淚水也嚥下去了。眼淚流得太多,使他的眼睛模糊起來,但是他的眼光仍然穿過淚花停留在淑英的臉上。後來他似乎看見她的眼角也嵌著淚珠。他激動得太厲害,不能夠再說下去了。他想放聲痛哭一場,但是他極力忍祝他不敢再看她,便把頭微微俯下,胸膛靠住桌子,用一隻手遮住眼睛。眼淚馬上把這隻手打溼了。
“陳先生,你不要這樣說,”淑英感激地垂淚道。劍雲的話把一個不幸的人的內心剖開給她看了。自然他的深心處隱藏的一個秘密她還不曾瞭解。但是她第一次比較清楚地看見了這個憂鬱的年輕人的真面目。琴和覺民平日提起劍雲,總要露一點憐憫的感情,連覺新有時也是如此。他們都把劍雲看作一個多愁善感的書生。現在她才知道他竟是如此地慷慨。
但是對這慷慨的行為她能夠交出什麼樣的報答呢?她所能表示的只有一點感激。她固然感激他的好意。然而她卻想不到她會從他那裡得到她所真正需要的幫助。她想到的是:這個有著善良心腸的年輕人同她一樣地需要別人的幫忙。她不能夠做這類的事情。不過她願意送給他一點同情和安慰。兩顆在苦難中的心逐漸互相挨近。這中間雖然仍舊有不很近的距離,卻也不能阻止淑英對劍雲發生更大的好感。她關心地對劍雲說:“陳先生,我的事情也不必要你幫忙了。不過你這番好意我死也不會忘記的。其實你這樣熱心教我讀英文,也就是給我幫忙。我難道還不知足?……”淑英停了一下,她覺得自己要哭出來了。她不願意這時候在劍雲的眼前哭,便摸出手帕把積在眼眶裡的淚珠揩去。劍雲很感動,他第一次看見一個人懷了好意地對他落淚,而這個人又是他的天空中的明星。他暗暗地禱祝愉快的笑容早一刻回覆到她的臉上,但同時他又不能不失望地想:她還是不相信我。不過他毫不因此怨她,他卻只懊悔自己白白地浪費了過去的光陰。
“陳先生,我年紀輕,也許不懂事,不會說話,”淑英勉強露出了微笑,稍微安靜地說下去,“不過我總不明白你心裡有什麼憂愁。我們很少看見你開顏大笑過。大哥說你一個人沒有負擔,倒很自由自在,他反而羨慕你。但是他們又說你是傷心人別有懷抱。我不曉得應不應該問你。不過你做什麼總說‘渺小的生存值不得人憐惜’一類的話?你有什麼傷心的事情?陳先生,你看,連我這樣的人也還在痴愚地夢想遠走高飛(這四個字是她遲疑了一下才低聲說出來的),你怎麼能看輕自己?你們男人家比我們更能夠做事情。你不見得就比別人差。為什麼要糟蹋自己?”——她說話時帶了一點憐惜的調子,就像姐姐在責備兄弟似的。同時她的眼光溫柔地撫著他的臉。
“二小姐,你還不曉得,”劍雲痛苦地介面說,“不是我故意看輕我自己。命運太折磨人了。我就像一個失足跌進了泥坑裡頭的人,拼命想往上面爬,然而總爬不起來,好像有什麼東西絆住我的腳一樣。我每次努力的結果總是一場空,還有人笑我不安分。現在我連動也不敢動了。我父母死得很早,留下財產不多,伯父把我養大成人,到中學畢業,就讓我自立。伯父對我從來就很冷淡。我從小就沒有嘗過溫暖的滋味。
我住在伯父家裡,他家裡也沒有什麼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