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僕役越發不如當年頂用了。隊伍不成個規矩,倒似個現成的一字長蛇陣,逶迤在街上緩緩蠕動。呼吸困難的。轉過街角。她的車等於是夾在人堆裡挪動。那些陌生人,以前竭力避清的人,在她的鼻端眼下,近在咫尺之間晃悠。
惜春謹慎地揭開簾子。她看到兩個人,一僧一道,衣衫襤褸,行容怪異,想不注目也難。那癩頭和尚被跛足道人掩住了嘴,拖著他使勁往人堆裡擠去,晃眼就不見了。
沒頭沒腦的話,渾似街邊插科打諢的癟三嘴裡在胡沁。惜春卻沒頭沒腦地微笑起來。心裡浮起奇異的感覺。不需要什麼原因,眼下那麼多人,她就能認定那些話是癩頭和尚講的。看到他們,心裡原有的一點不喜不潔的感覺霍然消散了——他們是無惡意的,不是排揎。她瞭解,彷彿看見水面的雲影那樣的瞭解。清晰的,不可捉摸。
那兩個人消失了,惜春收回目光。耳邊依舊是喧囂不絕,然而就在這呼天搶地的熱鬧裡。她耳畔響起一種聲音。如果說周圍的嘈雜是一團麻,這個聲音就像是可以抽清的結頭,如果說惜春的心是一個繭,這個聲音就是可以理出頭緒的絲端。
那聲音在她耳邊笑呵呵地說道——虛熱鬧!熱鬧虛!很短的話,聽上去唸白般鏗鏘,卻是戲音似地飄杳。如指間的風一樣一忽兒就握不住了。似真似假,疑幻疑真。她聽出此時說話的和先前的是同一個人。彷彿一道閃電劈面劈下。惜春怔仲失神,手帕落在地上。——願心。點化。佛陀無時無刻不在幫世人打破迷津。而在某些時候,曼妙精深的思想的傳遞如破空而至的箭矢般清晰銳利,深植於腦海之中,亦可以和一隻飛過天空的飛鳥一樣,不留痕跡地消失。它可以不受任何因素的制約,是幻象但又是真實的。因著思想的蔓延,佛陀的化身無處不在。
她正這樣地沉思著,心境像天際翻滾的雲團。一時風雨如晦,一時又似從雲底邊上透出一線金燦燦的明光來。忽然間,車晃盪了一下停下來。入畫趕過來請她,回道:“劉姥姥來了,帶著板兒青兒跪在路邊哭得淚人似地。夫人忙不開,請姑娘幫著照料,說是鄉下人不懂禮數給王爺們看了不好。”
惜春笑了一笑,這就是那兩千兩的好處了!她放棄了例份的遺產,眼下王夫人對她疑心大去,立時委以重任,連鳳姐也比下去了。府裡堪大用的人都去了,病的病,弱的弱,失勢的失勢。倒是她,登臺亮相了。這叫什麼?“蜀中無大將,廖化為先鋒”。
“禮數!”她冷笑,繼而吩咐入畫:“既如此,你叫來意兒把她們好好地帶來,不許磕著碰著。也不必去麻煩別人,就來我的車上。”
入畫略略吃驚地看她,這位小姐自小潔癖,不要說是鄉下人,等閒一般的人都不許進身……今兒——她不敢問,低頭應承了,快快地帶來。
劉姥姥比前幾年老的多,臉上越發的丘壑縱橫,像被風化的岩石,一搖就塌陷。惜春握住她的手,劉姥姥的皮肉是青黃暗黑,顏色混雜的叫人想起到了一個時候就會枯萎衰敗,面臨腐爛結局的樹葉。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兩個人的手握在一起,惜春心裡百感交集,張口叫了聲姥姥,淚就簌簌地落個不住,剩下的一句也接不下去。劉姥姥的淚也不停,她一路哭來,嗓子已啞,仍嘶聲哭道“姑娘……老太太……萬福金安的人,怎麼能就這麼去了?我這樣的賤骨頭,吃慷咽菜的倒活著,狗一樣地活著,倒活著……你說說,這可是怎麼回事?”
老人家的哭腔如同悲愴的京胡在綿綿地響著。惜春被她觸動情腸,比起府裡,眼下這些虛情假意應景兒來的人。她一個八旬村婦,不顧辛勞,一路顛沛著帶著家人來弔孝。這份情誼比皇帝的旨意還貴重!而她們曾經給她的,不過是幾十兩銀子,一些多餘的,不要的衣物罷了。
她待她們這些如花似錦的人這樣真!她這個實實在在,石打鐵磨的人,越發映襯得她們這些人鏡花水月,情意空虛。
惜春哽咽著,一字一句地說:“我們這些人不孝!姥姥,是我們不孝,那年你進園子來,說起要張畫,老祖宗叫我畫,我一直拖著磨著,總也畫不完。現時人也歿了,園子也沒了,我就是想畫也畫不成了。”她痛哭——“姥姥,我大不孝……”
說起前事,兩人對面痛哭,然總也說不出一句安慰的話,心都是透徹地痛,痛到透明失血。試問兩個心破了的人,又如何能彌補別人的創傷?板兒和青兒雖然大了不少,然而眼前的人事都是生疏的。哭是因為看見自家姥姥哭。不安,緊張,湊熱鬧,都有。兩個初解人事的小孩雖也是哭著,眼睛卻不時看著車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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