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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草棚,後來逃來了殺人命犯、落魄酒徒、亡命賭棍……他們建造房屋,開墾荒地,拓撲出人的樂園,狐狸野兔遷徙他鄉,臨別時齊聲發出控訴人類的鳴叫。現在它是一片廢墟了,人創造的,又被人摧毀。真正的現在的它是在廢墟上建立起來的悲喜參半的憂樂園。當一九六○年黑暗的饑饉籠罩山東大地時,我雖然年僅四歲,也隱隱約約地感覺到,高密東北鄉從來就沒有不是廢墟過,高密東北鄉人心靈裡堆積著的斷磚碎瓦從來就沒有清理乾淨過,也不可能清理乾淨。
那天晚上,所有的房屋都煙飛火滅之後,我家那幾十間房屋還在燃燒。我家的房子燃燒時放出一些翠綠的火苗和一股醉人的酒味,瀦留多年的酒氣,都在火中升騰起來。藍色的房瓦在大火中彎曲變形,呈現暗紅色,疾速地、像彈片一樣從火中飛出來。火光照著爺爺花白的頭髮,爺爺的滿頭黑髮,在短短的七天裡,白了四分之三。我家的房蓋轟隆隆塌陷下去,火焰萎縮片刻,又瘋躥得更高。父親和爺爺都被這一聲巨響震盪得胸悶氣噎。這幾十間先庇護了單家父子發財致富後庇護了爺爺放火殺人又庇護著奶奶爺爺羅漢大爺與眾夥計們多少恩恩怨怨的房屋完成了它的所謂的『歷史的使命』。我恨透了這個庇護所,因為它在庇護著善良、麻醉著真摯的情感的同時,也庇護著醜陋和罪惡。父親,一九五七年,你躲在我家裡間屋裡那個地洞裡時,你每日每夜,在永恆的黑暗中,追憶流水年月,你至少三百六十次想到了我們家那幾十間房屋的屋蓋在大火中塌落的情景,你想到你的父親我的爺爺在那時刻想到了什麼,我的幻想緊追著你的幻想,你的幻想緊迫著爺爺的思維。
爺爺看到這房屋的塌陷的感覺,就像當初愛上戀兒姑娘後,憤然拋棄我奶奶另村去住,但後來又聽說奶奶在家放浪形骸與“鐵板會”頭子“黑眼”姘上一樣,說不清是恨還是愛,說不清是痛苦還是憤怒。爺爺後來重返奶奶的懷抱,對奶奶的感情已經混濁得難辯顏色和味道。他們感情上的游擊戰首先把自己的心臟打得千瘡百孔最後又把對方打得千瘡百孔。只有當奶奶在高粱地裡用死亡的面容對著爺爺微笑時,他才領會到生活對自己的懲罰是多麼嚴酷。他像喜鵲珍愛覆巢中最後一個卵一樣珍愛著我父親,但是,已經晚一點了,命運為他安排的更殘酷的結局,已在前面路口上,胸有成竹地對他冷笑著。
“爹,咱的家沒了……”父親說。
爺爺摸著父親的頭,看著殘破的家園,牽著父親的手,在火光漸弱月光漸強的街道上無目標地蹣跚著。
村頭上,一個蒼老淳樸的聲音問:“是小三嗎?怎麼沒把牛車趕來?”
爺爺和父親聽到人聲,倍覺親切,忘了疲乏,急匆匆趕過去。
一個弓著腰的老頭,迎著他們上來,把眼睛幾乎貼到爺爺臉上打量著。爺爺對老頭那兩隻警覺的眼睛不滿意,老頭嘴裡噴出的銅臭氣使爺爺反感。
“不是我家小三子。”老頭子遺憾地晃晃腦袋,坐回去。他的屁股下邊堆了一大堆雜物,有箱、櫃、飯桌、農具、牲口套具、破棉絮、鐵鍋、瓦盆……老頭坐在小山一樣的貨物上,像一隻狼守護著自己的獵物。老頭身後的柳樹上,拴著兩頭牛犢子,三隻山羊,一匹小毛驢。
爺爺咬牙切齒地罵道:“老狗!你給我滾下來!”
狗 道。3
老頭子從貨堆上蹲起,友善地說:“哎,兄弟,別眼紅吆,俺這是不懼生死從火裡搶出來的!”
“你給我下來,我操死你活媽!”爺爺怒罵。
“你這人好沒道理,我一沒招你,二沒惹你,你憑什麼罵人?”老頭寬容地譴責著我爺爺。
“罵你?老子要宰了你!老子們抗日救國,與日本人拼死拼活,你們竟然趁火打劫!畜牲,老畜牲!豆官,你的槍呢?”
“扔到洋馬肚子底下啦!”父親說。
爺爺聳身跳上貨堆,飛起一腳,把那老頭踢到貨堆下。
老頭子跪在地上,哀求道:“八路老爺饒命,八路老爺饒命……”
爺爺說:“老子不是八路,也不是九路。老子是土匪餘佔鰲!”
“餘司令饒命,餘司令,這些東西,放到火裡也白白燒燬了……俺村來『倒地瓜』的不光我一個,值錢的東西都被那些賊給搶光啦,俺老漢腿腳慢,拾掇了一點破爛……”
爺爺搬起一張木桌子,對準老頭那禿腦門兒砸下去。老頭慘叫一聲,抱住流血的頭,在地上轉著圈亂鑽。爺爺抓著他的衣領,把他提起來,對著那張痛苦的老臉,說:“『倒地瓜』的好漢子!”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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