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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櫃的,別難過啦,破財消災。”那個老成智慧的聲音說。
“天理良心……天理良心……”單廷秀絮絮叨叨地說著。
“掌櫃的,讓夥計們回去歇了吧,明日一早還得幹活。”
“天理良心……天理良心……”
夥計們都跌跌撞撞地進了東院。餘佔鰲躲在影壁牆後,聽到扁擔水桶響過一陣後,東院裡便靜寂無聲。單廷秀在大門外嘮叨了半天天理良心,終於覺得無趣,拎著瓦罐,走進院子。兩匹大狗先他進院,可能是過度疲乏,看見了餘佔鰲,嗚了兩聲,便趴進窩去,一聲也不吭了。餘佔鰲聽到了東院裡大騾子的磨牙頓蹄聲。三星偏西,已是後半夜了。他抖擻精神,手持小劍,覷著那單廷秀離門口三五步遠時,便迎面撲上去。因用力過猛,連劍柄都攮進了老頭的胸膛裡。老頭往後一展雙臂,做一個奮飛的姿式——瓦罐落地開花嘰裡喀喳——便慢慢地仰天倒地。那兩匹大狗呻吟般地叫了三五聲,便不再理睬。餘佔鰲拔出劍來,在老頭衣服上蹭兩下,抽身欲走,他沒走。
他把單扁郎的屍首也拖到院子裡,從牆根處找來扁擔繩子,捆住兩個死人的腰,用力挑起來,上了街。屍首軟不拉塌,腳尖劃地,畫出一些白色的花紋;屍首上的傷口流著血,在地上滴出一些紅色的花紋。餘佔鰲把單家父子挑到村西頭大水灣子邊。那時候,灣子裡水平如鏡,映出半天星斗,幾枝白色睡蓮像幻景中的靈物,嫋嫋婷婷靜立。十三年後,啞巴槍崩餘佔鰲的親叔叔餘大牙時,灣子裡已經沒有多少水,這幾株睡蓮尚在。餘佔鰲把兩具屍首扔到灣子裡,砸出很響的水聲。屍首沈到水底,漣漪散盡,又是滿灣天光。餘佔鰲在灣子裡洗手洗臉洗劍,洗來洗去,總洗不掉那股血腥味和黴爛味。他忘記了到單家西牆外去拿蓑衣,沿著道路一徑往西去了。離開村子約有半里之遙,他拐進了高粱地。高粱秸子輕輕絆他一下,他便倒下。這時,他感到極度疲乏,也不顧地溼露寒,翻了一個身,從高粱縫裡望了一眼天上的星,便睡了過去。
莊長單五猴子知道夜裡那把火燒得蹊蹺,本想起身救火,儘儘莊長之職。卻被私賣大煙土的女人“小白羊”緊緊摟住不放。小白羊肥碩白皙,雙眼日日乜斜著,水汪汪的眼珠子勾魂攝魄,曾使兩夥土匪為她動刀動槍,行話叫“爭窩子”。
一九二三年,北洋政府幹員曹夢九任高密縣長不到三年,三把火正在旺頭上。
曹夢九是高密縣歷史名人之一,其名聲勳業較之高密人晏嬰(齊國宰相)、鄭玄(東漢大學者)當然大大不行,但較之“文化大革命”期間的高密縣要員卻要出色得多。曹因喜好以鞋底充刑具,故綽號“曹二鞋底”。他讀過五年私塾,當過幾年兵。曹視土匪、鴉片、賭博為亂世之源,聲稱欲治亂必先清匪、禁毒、禁賭。他有相當多的邪門歪道,行為荒誕,讓人琢磨不透。他的軼聞極多,高密人口碑流傳,至今不絕。曹是一個相當複雜的人物,很難用“好”、“壞”等字眼來評論。他與我的家庭有很多重大聯絡,故爾插入一節,做為繼續後文的“掛鉤”。
曹夢九的三把火是禁賭、禁菸、清匪,執行兩年,頗有成效。但東北鄉距縣遙遠,雖有嚴刑酷令,但三害橫行之勢明裡疲軟,暗裡熾旺。單五猴子摟著小白羊睡到天亮。小白羊先起,點燃豆油燈,用銀籤子插著一個煙泡在燈上燒著,燒到火候,按到銀煙槍裡,遞給五猴子。五猴子彎曲著身體,吸了一分鐘,只見那煙泡在槍裡亮成一個白點,憋了兩分鐘,從鼻子嘴裡噴出一股淡淡的藍煙。這時,單家一個小夥計驚驚詫詫地打門報案:
“莊長!莊長!了不得啦,殺人啦!”
單五猴子跟著小夥計,走進單家大院,眾多的夥計跟著。
單五猴子循著血跡找到村西大灣子邊,更多的人跟著看。
單五猴子說:“一定是在灣裡了!”
眾人不語。
“誰敢下去把人撈上來?”五猴子大聲問。
眾人面面相覷,無一人說話的。
灣子裡的水綠如翡翠,沒有一絲皺處,那幾株白色睡蓮安詳鎮定,幾點露珠凝在緊貼水面的蓮葉上,像珍珠般圓潤。
“一塊現大洋,誰下?”
仍然沒人吱聲。
灣子裡泛上來一股腥氣,灣邊的水草上,一攤紫血被高粱地後散射的紅光映照,顯得非常惡濁。日頭從高粱地裡冒出來,上寬下窄,像一個盛高粱的囤子形狀:上白下綠,汩汩漓漓像燒得半爛不爛的鋼鐵。貼著與地平線同等意義的高粱平線,有一道烏黑的線狀雲輻射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