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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支隊長的隊伍全部過了橋,在河堤上整好隊,沿著河堤,一直向東走去。
夕陽西下。汽車燒畢,只剩下幾具烏黑的框架,膠皮軲轆燒出的臭氣令人窒息。那兩輛未著火的汽車一前一後封鎖著大橋。滿河血一樣的黑水,遍野血一樣的紅高粱。
父親從河堤上撿起一張未跌散的拤餅,遞給爺爺,說:“爹,您吃吧,這是俺娘扜的拤餅。”
爺爺說:“你吃吧!”
父親把餅塞到爺爺手裡,說:“我再去撿。”
父親又撿來一張拤餅,狠狠地咬了一口。
謹以此文召喚那些遊蕩在我的故鄉無邊無際的通紅的高粱地裡的英魂和冤魂。我是你們的不肖子孫,我願扒出我的被醬油醃透了的心,切碎,放在三個碗裡,擺在高粱地裡。伏惟尚饗!尚饗!
(原載(人民文學)1986年第8期)
高粱酒。1
高密東北鄉紅高粱怎樣變成了香氣馥郁、飲後有蜂蜜一樣的甘飴回味、醉後不損傷大腦細胞的高粱酒?母親曾經告訴過我。母親反覆叮嚀我:家傳秘訣,決不能輕易洩露,傳出去第一是有損我家的聲譽,第二萬一有朝一日後代子孫重開燒酒公司,失去獨家經營的優勢。我們那地方的手藝人家,但凡有點絕活,向來是寧傳媳婦也不傳閨女,這規矩嚴肅得像某些國家法律一樣。
母親說,我家的燒酒鍋在單家父子經營時,就有了相當的規模,那時的高粱酒雖也味道不差,但絕對沒有後來的芳醇,絕對沒有後來的蜂蜜一樣的甘飴的回味。真正使我們家的高粱酒具有了獨特的風味,在高密縣幾十家釀酒作坊裡獨成翹楚的,還是爺爺殺掉了單家父子、我奶奶經過短暫的迷惘和恐懼、挺直腰桿、天才迸發、頂起了門面之後的事。正像許多重大發現是因了偶然性、是因了惡作劇一樣,我家的高粱酒之所以獨具特色,是因為我爺爺往酒簍裡撒了一泡尿。為什麼一泡尿竟能使一簍普通高粱酒變成一簍風格鮮明的高階高粱酒?這是科學,我不敢胡說,留待釀造科學家去研究吧。——後來,我奶奶和羅漢大爺他們進一步試驗,反覆摸索,總結經驗,創造了用老尿罐上附著的尿鹼來代替尿液的更加簡單、精密、準確的勾兌工藝。這是絕對機密,當時只有我奶奶、我爺爺和羅漢大爺知道。據說勾兌時都是半夜三更,人腳安靜,奶奶在院子裡點上香燭,燒三陌紙錢,然後抱著一個卡腰藥葫蘆,往酒缸裡兌藥。奶奶說勾兌時,故意張揚示從,做出無限神秘狀,使偷窺者毛髮森森,以為我家通神入魔,是天助的買賣。於是我們家的高粱酒壓倒群芳,幾乎壟斷了市場。
奶奶回到孃家,倏忽三天,眼見著又是回婆家的日子了。三天裡她茶飯不思,精神恍惚,曾外祖母做了好飯好菜,說著甜言蜜語,我奶奶置之不理,宛若木人一樣。奶奶在那三天裡,雖然進食很少,但臉色卻很好。她雪白的額頭,酡紅的雙頰,暗黑的眼圈包圍著眼睛,眼睛如暈中的明月。曾外祖母嘮嘮叨叨:“小祖宗喲,你不吃不喝,是成了仙還是化了佛?你把娘難受死了喲!”曾外祖母看著像靜坐的觀音一樣的我奶奶,兩滴細小的,雪白的淚珠從眼眶裡跳出來。奶奶從眼縫裡漏出兩道困惑迷惘的光芒,覷著她的娘,好似從高高的堤岸上,打量著河水中趴伏著的黑漆漆的老魚。曾外祖父在奶奶回家第二天,方才從醉鄉中清醒過來,他沒有忘掉的第一件事就是單廷秀答應送他一頭毛眼新鮮的大黑騾子。他耳邊彷彿一直迴響著騾子飛跑時,騾蹄敲打地面發出的有節奏的嗒嗒響聲。那騾子,黑的,兩眼如燈,四蹄如盅。曾外祖母焦急地說:“老東西,閨女不吃飯,你說怎麼辦?”曾外祖父乜斜著醉眼,說:“燒得她!燒得她不輕,她打的什麼譜?”
曾外祖父站在我奶奶面前,氣咻咻地說:“丫頭,你打算怎麼著?千里姻緣一線串。無恩不結夫妻,無仇不結夫妻。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你爹我不是高官顯貴,你也不是金枝玉葉,尋到這樣的富主,是你的造化,也是你爹我的造化,你公公一開口就要送我一頭大黑騾子呢,多大的氣派……”
奶奶端坐不動,把眼睛也閉上了。她的溼漉漉的睫毛上像刷了一層蜂蜜,根根粗壯豐滿,交叉著碰成一線,在眼瞼間燕尾般剪出來。曾外祖父盯著奶奶的睫毛,怒氣衝衝地說:“你不用奓煞著眼翅毛跟我裝聾裝啞,你除非死了,死了也是單家的鬼,戴家的墳塋裡沒有你的地盤!”
奶奶嗤嗤地笑了。
曾外祖父抬手扇了奶奶一巴掌。
奶奶腮上的紅潤欻拉一聲褪去,滿臉都是青白,後來青白中又漸漸洇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