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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剪紙時的奇思妙想,充分說明了她原本就是一個女中豪傑,只有她才敢把梅花栽到鹿背上。每當我看到奶奶的剪紙時,敬佩之意就油然而生。我奶奶要是搞了文學這一行,會把一大群文學家踩出屎來。她就是造物主,她就是金口玉牙,她說蟈蟈出籠蟈蟈就出籠,她說鹿背上長樹鹿背上就長樹。
奶奶,你孫子跟你相比,顯得像個餓了三年的白蝨子一樣乾癟。
奶奶正剪著紙,忽聽大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在院子裡喊:
“掌櫃,僱不僱人?”
奶奶手中的剪刀掉到炕上。
父親被爺爺晃醒,見河堤上一條彎曲的長龍,正飛也似的遊動過來。火把下響著壯膽的吼叫,父親難以說清這蜿蜒的火把怎麼會把殺人不眨眼的我爺爺感動成那個樣子。爺爺抽抽噎噎地哭著,嘴裡喃喃地說著:“豆官……我的兒……鄉親們來啦……”
眾鄉親圍攏上來,年輕老少,男男女女數百人。不執火把的都手持錛、枺�⒐靼簟8蓋椎暮糜衙羌吩謐釙氨擼�僮鷗吡喚兆釉�傘⒍ザ稅笞牌菩酢⒄毫碩褂偷幕鳶選�
“餘司令,打勝了!”
“餘司令,鄉親們牛殺豬宰羊擺宴席,等著弟兄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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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對著那一片把彎彎曲曲的河水把浩浩蕩蕩的高粱照得莊嚴神聖的火把,雙膝跪倒,泣不成聲地說:“鄉親們,我餘佔鰲是千古罪人,中了冷麻子的奸計……弟兄們……全都陣亡啦!”
火把集中得更加密集,油煙沖天,火苗子跳動不安,一滴滴燃燒著的豆油“滋悠滋悠”怪叫著下落,劃出一條條垂直的紅線,落地後繼續燃燒,河堤上,眾人的腳下,遍開著灼熱的小花朵。高粱地裡傳來狐狸的鳴叫。河水中的魚群趨光而來,水中魚鳴呷呷。大家都說不出話。在火苗子獵獵捲動聲中,似有一種深沉的巨大聲響從遠方的高粱叢中滾滾而來。
一個老頭子,面如黑漆,鬍子雪白,一個眼很大,一個眼很小。他把手中的火把交給身邊的人。彎腰,雙手扶著我爺爺的胳膊,說:“餘司令,起來,起來,起來。”
眾人齊叫:“餘司令,起來,起來,起來。”
爺爺慢慢站起,老頭子熱乎乎的雙手使他胳膊上的肌肉感到極大的溫暖。爺爺說:“鄉親們,到橋上去看看吧。”
爺爺和父親前導,後邊火把簇擁。火熱的光明一步步照亮了朦朧的河道和高粱的原野,直逼到大橋附近的陣地上。八月初九血紅的、悲壯的大半個月亮邊上,護衛著幾朵綠色的雲。火把照亮大橋,那幾輛破爛汽車鬼影幢幢。屍體橫陳的戰場上血氣沖鼻,夾雜著焦糊味,夾雜著背景深厚廣大的高粱味和源遠流長的河的氣息。
幾十個女人齊聲慟哭起來,高粱火把上掉下來的燃燒的油滴落到人的手上、腳上。火把下的男人臉都像燒灼過的熱鐵一樣。雪白的大石橋紅彤彤一條,像一道被壓直了的彩虹。
那個黑臉白鬍子老頭兒高聲叫道:“哭什麼?這不是大勝仗嗎?中國有四萬萬人,一個對一個,小日本彈丸之地,能有多少人跟咱對?豁出去一萬萬,對他個滅種滅族,我們還有三萬萬,這不是大勝仗嗎?餘司令,大勝仗啊!”
我爺爺說:“老爹,你這是給我吃寬心順氣丸。”
老頭兒說:“不對啊,餘司令,鐵鐵的大勝仗,你快下命令,你說怎麼辦就怎麼辦,中國別的沒有,就是人多。”
爺爺挺起來,說:“你們,把弟兄們的屍體收起來吧!”
人群散開,把公路兩側高粱地裡的隊員屍體抬到橋西側的河堤上,一律腦袋衝南,腳跟衝北,排成長長的一溜。爺爺拉著我父親,一一地過目點數。父親看到了王文義、王文義的妻子、方六、方七、劉大號、“嘮嘮四”……一大串熟悉的面孔和不熟悉的面孔。爺爺的臉抽搐不止,滿臉的橫皺豎紋,兩眼淚汪汪,在火把映照下,像兩汪化開的鐵水。
爺爺說:“啞巴呢?豆官,看到你啞巴大叔了嗎?”
父親立刻想起啞巴用那鋒利的腰刀把鬼子頭削掉、鬼子頭在空中鳴叫著飛行的情景。父親說:“在汽車上。”
幾柄火把攏到汽車周圍,跳上車三個男子,把啞巴抬起送到車欄杆外。爺爺跑過去,扛住啞巴的背,立刻又有兩個人,一個託著啞巴的頭,一個扶著啞巴的腿,跌跌撞撞,爬上河提。啞巴的屍首放在一溜屍首的最東頭。啞巴的腰彎曲著,手裡還攥著那柄血跡斑斑的長刀。他雙眼圓睜,大口洞開,像要吼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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