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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把匣槍舉起來。鐵板會員們也擎起了冷光閃爍的兵器。爺爺看著那亂唇翕動著咒語的鐵板會員,想,一命換一命!
這時候我奶奶在人群外一聲冷笑。爺爺手中的槍口垂下去。
奶奶抱著父親,站在一條石臺階上,沐著西斜的陽光,遍體生出光輝。她頭髮溜溜的亮,臉龐豔豔的紅,眼睛灼灼的明,模樣實實的可愛又可恨。
爺爺咬牙切齒地罵:“表子!”
奶奶毫不客氣地說:“公驢!公豬!下賤的東西,你只配和丫頭子睏覺!”
爺爺抬起槍口。
奶奶說:“你打吧!你把我打死吧!把我兒子也打死吧!”
“乾爹!”我父親叫了一聲。
爺爺的槍口又一次垂下。
他想起那個翠綠的高粱地裡的火紅的中午。想起那匹陷在窗外泥土裡的黑騾子,想起白淨的肉體躺在黑眼的懷抱裡。
高粱殯。10
爺爺說:“黑眼,咱們一對一,赤手對空拳,不是魚死,就是網破——我在村外河邊上等你。”
爺爺把槍插進腰,分撥開木呆呆的鐵板會員,沒看我奶奶,只看了我父親一眼,便大踏步走出村。
爺爺在鹽水河一踏冒白煙的河灘上,扒掉了棉襖,扔掉了匣槍煞緊了腰,立在那等著。他知道黑眼不會不來。
鹽水河混濁的流水那時就像灰濛濛的毛玻璃一樣反射著金色的陽光,低矮鹼蓬草麻木地直立著。
黑眼來了。
奶奶抱著父親來了。奶奶的眼神是那樣的。
鐵板會會員們來了。
“文打還是武打?”黑眼問。
“文打怎麼打?武打怎麼打?”爺爺問。
“文打,你打我三拳,我打你三拳;武打,亂打!”黑眼說。
爺爺斟酌片刻,說:“文打!”
黑眼胸有成竹地說:“是我先打你呢,還是你先打我?”
爺爺說:“聽天由命,抽草,抽著長的先打!”
“誰來弄草?”黑眼問。
奶奶把父親放在地上,說:“我來。”
奶奶掐了兩段草梗,放在背後,然後把手拿到前邊,說:“抽吧!”
她看了一眼爺爺。爺爺抽出一根草梗,奶奶張開手,亮出另一根草梗。
“你抽到了長的,先打吧!”奶奶說。
爺爺對準黑眼的肚子打了一拳。黑眼叫了一聲。
捱過一拳的黑眼又挺起肚子,眼睛憋得瓦藍,等待著新的打擊。
爺爺又在他心窩裡搗了一拳。
黑眼倒退了一步。
最後一拳,爺爺用盡生平氣力,掏在黑眼的肚臍上。
黑眼倒退兩步,臉色蠟黃,捂著胸膛咳了兩聲,一張嘴,吐出一大口半凝固的紅血。
他擦擦嘴,對著爺爺點點頭。爺爺把全身的氣都運到胸脯肚腹上。
黑眼揮著馬蹄大的拳頭衝上來,當拳頭即將觸到爺爺身體那剎,他卻把胳膊縮回了。
他說:“看在天的面子上,這一拳不打你!”
第二拳黑眼又虛幌了一槍,然後說:“看在地的面子上,這一拳也不打你。”
黑眼的第三拳把爺爺打得在空中翻了一個跟斗,像砣泥巴一樣,呱唧一聲摔在硬梆梆的鹼土地上。
爺爺艱難地爬起來,拎起夾襖提起槍,臉上掛著一層黃豆大的汗珠。
爺爺說:“十年再見。”
河裡漂著一塊褐色的樹皮,爺爺連發九槍,把那塊樹皮打成幾十塊碎片。把槍插進腰裡,他踉踉蹌蹌地向鹼土荒原走去。陽光照著他赤裸的肩頭,照著他開始彎曲的脊背,現出青銅般的光澤。
黑眼看著滿河的碎樹皮,又吐一口血,一腚坐在了地上。
奶奶抱起父親,哭叫一聲:“佔鰲——”,便跌跌撞撞地向爺爺追去。
墨水河大堤後的機關槍嘟嘟了三分鐘,出現了一個短暫的間歇。剛剛還在高聲吶喊著乘勝追擊的膠高大隊的隊員們,成群結隊地摔倒在乾枯的道路上和焦燥的高粱地裡。爺爺的那些面向膠高大隊正準備投降的鐵板會員們,像高粱一樣被攔腰折斷,他們當中有跟著黑眼裝神弄鬼了十幾年的老鐵板會員,有剛剛撲著爺爺的英名入會的新鐵板會員。腦門上剃出的青頭皮,井水浸泡的生高粱米、騎著老虎的鐵身祖師、摩擦頭皮的騾蹄猴爪雞頭骨,都沒有給他們的血肉之軀增添絲毫的鐵壁障,飛速旋轉的機槍子彈毫不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