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摔倒了。……他躺著,有時自覺死去了,有時又覺得還活著……他往前追趕著,向著西南方向。西南方向玫瑰色的天空,漂游著一大片圓圓的紅雲,妻子、女兒,村裡許多熟悉的男女老幼,都站在上邊。他在地上飛跑、仰著臉、追趕那片緩緩移動的雲。雲上的人都不理他。都對著他啐唾沫,連妻子女兒也對著他啐唾沫。他急急忙忙地辯解著,說自己給日本人帶路是怎樣萬般無奈。可是那雲裡的唾沫更像雨點般落下。他眼見著雲團越飛越高,終於變成一個血紅的亮點……妻子漂亮、年輕,麵皮像細瓷一樣光滑,嫁給一個麻子使她委屈……他在她們村子裡住店時,每天晚上都把一支嗩吶吹得哭哭啼啼,吹得她情腸寸斷……她是嫁給他的嗩吶的。嗩吶反覆吹,聽厭了;麻子臉本來就厭,這時就更厭了。她跟著一個販布的跑了,但被他抓了回來。他打腫她的屁股,打倒的老婆揉到的面。老婆一心一意地過日子了。先生了一個女兒,後生了一個兒子……他醒過來後又開始尋找兒子,八歲的兒子頭朝下腳朝上立在水甕裡,身體僵硬如一段棍棒。
成麻子把繩子拴在大門框上,挽出一個圓圓的圈套,把腦袋伸進去,腳踢倒凳子,繩套勒緊了他的咽喉,一個小夥子高舉一把腰刀、橫著把繩子斬斷。成麻子的身體跌在大門檻上。小夥子堵著他的屁眼揉巴了半天,他才緩過氣來。
小夥子生氣地說:“麻子大叔!日本人殺咱還不夠嗎?你怎麼還自殺?活著去報仇啊!大叔!”
成麻子對小夥子哭訴著:“春生啊,大侄子,你嬸子和蘭子、柱子都死了,我是家破人亡啊!”
春生提著刀走進院子,出來時他臉色發青,雙眼發紅,他一把扯起成麻子,說:“大叔,走啊!投八路去!八路膠高大隊正在兩縣屯一帶招兵買馬!”
“我的房子,我的家產呢?”成麻子說。
“老糊塗!剛才你要是吊死了,房子家產給誰?走吧!”
一九四○年早春,天氣異常寒冷,高密東北鄉的所有村莊都成了廢墟,孑遺的百姓們像土撥鼠一樣在地窩子裡苟活著。逐漸壯大的膠高大隊被寒冷和飢餓扼住了咽喉。病號大量出現;從大隊長到普通隊員,都餓得面黃肌瘦,瑟縮在一兩件破破爛爛的單衣裡發顫。他們躲在鹹水口子附近的一個小村莊裡,每當太陽上來,隊員們就一堆一堆地躺在斷牆邊上抓蝨子曬太陽。白天不敢行動,夜晚寒氣逼人,想出去騷擾敵人只怕不被鬼子打死也要活活凍死。這時,成麻子已是膠高大隊裡有名的虎膽英雄,深得大隊長江小腳的信任。成麻子不願用槍,只願用手榴彈,每次戰鬥,他都衝到最前邊,把一枚枚的木柄手榴彈閉著眼亂扔。距離敵人七八米遠,他也敢扔手榴彈,而且從不彎腰躲避,說也奇怪,那些彈片像飛蝗一樣從他身邊飛過,卻從沒碰傷過他的肉體。
為解決寒冷和飢餓問題,大隊長江小腳召開幹部會議。成麻子愣頭青一樣闖進去,蹲下,板著麻子臉,一句話也不說。江小腳問:“老成,你有什麼辦法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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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麻子一聲不吭。
一個書生氣十足的中隊長說:“就當前形勢看,我們龜縮在高密東北鄉,無疑坐以待斃。我們應該跳出死地,到膠南產棉區去搞棉衣,那裡盛產紅薯,吃的也不成問題。”
江大隊長從懷裡掏出一張油印小報,說:“據特委通報,膠南一帶形勢更加嚴酷,鐵路大隊被日軍包圍,已經全軍覆沒。比較而言,高密東北鄉還是最理想的游擊區。這裡地面寬闊,村莊稀疏,日偽力量薄弱,去年的高粱多半沒有收割,勉可藏身,只要解決了吃飯穿衣問題,我們就能堅持鬥爭,並伺機打擊敵人。”
有一臉色枯黃的幹部說:“這可能嗎?哪裡有布匹?哪裡有棉花?哪裡有糧食?每天吃一捧發芽的高粱米,人都要吃死了!依我看哪,咱們來個假投降,去投偽團長張竹溪,混上棉衣,補充足彈藥,我們再拉出來。”
書生氣十足的中隊長憤怒地站起來:“你要我們去當漢奸?”
那幹部辯解著:“誰要你當漢奸?假投降嘛!三國時,姜維搞過假投降,黃蓋搞過假投降!”
“我們是共產黨,餓死不低頭,凍死不彎腰,誰要認賊作父,喪失氣節,我就和他刀槍相見!”
那幹部也不示弱,說:“共產黨就是要把人餓死凍死嗎?共產黨是最聰明的人,應該機動靈活,小忍為大謀,只有儲存革命力量,才能贏得抗日戰爭的最後勝利!”
江大隊長說:“同志們,同志們,不要吵,有話慢慢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