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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出城,往棲霞山方向駛去。暮春三月,鶯飛草長,柳枝搖曳,菜花吐黃,身後為巍巍鐘山,眼前乃滾滾長江,真是好一派江南風光。我每到龍蟠虎踞的石頭城,總能感受到一種生髮出思古幽情的“場”,令我怦然心動。只要站在江水拍岸的土地上,只要稍稍掀起古老歷史文化的一角,就會湧出“惆悵南朝事,長江獨至今”(劉長卿《秋日登吳公臺上寺遠眺》)的悲悵感。
忽然,張弦招呼停車,說到了到了。
在一片秧田中間,我們看到了一尊石馬,孤零零地兀立在那裡。
這是一尊南唐的石刻,張弦要我們注意,這匹馬的秀美姿態,嫵媚神情,以及清俊宛約的丰采,和行雲流水般的動感,他若不說出來,也就一眼掠過,經他一煽情,果然有與常見的石翁仲截然不同。這尊駿馬,通體洋溢位浪漫而又多情的南人氣韻。
有人問,確實是李後主那時代的石刻嗎?張弦說,這是經過文物專家鑑定的,但不知為什麼,只有煢煢獨立,形單影隻的一匹,也許是一篇只寫了開頭,而沒有寫到結束的文章。
清人沈德符在其《敝帚齋餘談》中,為李煜抱不平:“南唐李昪,固吳王恪之後也,據有江淮,垂四十年,史家何以不以正統與之?”正統不正統,由史家推敲去,姑置勿論。營造帝王家的山陵,其工程之浩偉;往往要窮畢生之力。但即位後只坐了十五年江山的李煜,活著都難,遑顧死者?也就只能是這種虎頭蛇尾,不了了之的結局。
事隔多年,舊事重提,難免有時光無情之嘆,張弦早已作古,同行者也都垂垂老矣,但嫩綠秧苗中的那匹石馬,也許就是《玉樓春》中:“歸時休照燭花紅,待放馬蹄清夜月”的那一匹吧?卻會永遠兀立在那裡。
遠遊歸來,夜色朦朧,掛在女牆之上那一彎淺月,猶歷歷在目,真是“六代綺羅成舊夢,石頭城上月如鉤”(魯迅《無題》)。也許,往事總是不堪回首的,回憶那匹孤獨的馬,回憶那位被牽機藥毒死的不幸詩人,總是禁不住對於這塊土地上文人命運的思索。
從歷史版圖來看,充滿浪漫色彩的南人。與信奉現實精神的北人交手,從來沒佔過優勢。正如那匹孤獨的江南石馬,秀麗中透著柔弱,清癯中顯得單薄,文雅中未免過分溫良,躍動的神態中,缺乏男性的雄壯。所以,南部中國的統治者,有過多次聲勢浩大的北伐,幾無一次是絕對勝利的。相反,金戈鐵騎的北人南下,從來不曾折戟沉沙過,這也是石頭城斷不了在漩渦中求生圖存的緣由。南人浪漫,勢必多情,多情則容易把事情往好裡想。北人尚實,自然作風嚴謹,一步一個腳印,很少感情用事。趙匡胤家住山西太原府,他的領導核心,也都是柴世宗的北周人馬。他們按部就班,步步進逼;就在窈娘娉娉婷婷為李煜跳金蓮舞的時候,把金陵城包圍得嚴嚴實實,水洩不通。
曹彬兵臨城下,李煜只好投降,舉家遷往開封,大兵出身的宋太祖,封他一個誰知是抬愛,還是侮辱的“違命侯”,我想:接到這紙任命狀的詩人,一定啼笑皆非。這有點類似千年以後,我曾當過的右派分子那樣,敵我矛盾,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與他這個先“違命”,再封“侯”,打個巴掌,給個甜棗,在感恩戴德這一點上,有異曲同工之趣,想想,倒也不禁莞爾。
現在,讀李煜的作品,相隔千年,情景迥異,但是,他那可憐,那但求苟活,命懸一絲的可悲,那瑟縮顫抖,永遠不安的心靈,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破陣子》),“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烏夜啼》),“多少恨,昨夜夢魂中”(《望江南》),“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浪淘沙》)等詩句中,還是能夠深切體會,感情相通的。宋太祖雖不喜歡他,留他一條命在,等到宋太宗上臺,李煜也就活到頭了。四十二歲生日那天,送去一壺御賜的鴆酒,“親愛的詩人,Happy birthday to you,乾杯吧您啦!”一口吞下,毒性立發,在長時期的痛苦熬煎以後,飲恨而斃。
李後主之死(5)
中國皇帝平均文化水平較低,而且大部分出身農民,這也是中國文化人屢遭皇帝蹂躪的原因。據說,外國皇帝拿破崙被庫圖佐夫打敗,火燒莫斯科往西撤退時,還關照副官,把從巴黎帶來的詩人再帶回去,免得斷了法蘭西詩歌的香火。副官報告,佇列已經排序完畢,沒有安排這班搖鵝毛筆的傢伙,來自科西嘉的矮個子說,將他們編入騾馬牲口隊伍裡,不就行了嘛!要遇上中國皇帝,對不起,連與騾糞馬勃一起的資格都不具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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