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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地的制約而集中在橋頭衚衕兩側,大爺爺的弟兄們已經因為戰鬥和疾病死去了五個,活著的是老大和老小———這死法很有趣———二姑姑是三爺爺的兒子,三爺爺死了,所以我那兩位表兄就理所當然地下榻大爺爺家。
我奔跑在街上,聽到我們家族中的狗發了瘋一樣地吠叫著。那道令人驚異不安的北方之虹已經消逝,但北邊天際上依然有一大片濃重的顏色,好像血溶在了水中。街上模模糊糊地行走著一些人,雖然看不清他們的臉,但從他們嘴裡噴發出來的腐草味兒,證明著他們是我們橋頭街管家的人,也許是八叔,也許是六叔,當然也完全可能是我的這位或那位嬸孃。
在大爺爺家門口,我停住了奔跑,讓喘息聲減弱了,然後從衣兜裡掏出一束火柴棍般長短的焦乾茅草根兒,塞進了嘴中。大爺爺家門樓簷下懸掛著的玻璃燈放射出的昏黃光芒,照耀著我綠色的臉和不停頓地咀嚼著的嘴巴。那天晚上大爺爺家的大門虛掩著,影壁牆上常年架設著的那尊土炮也撤了。為了防匪,大爺爺把自己的家院修築得像座碉堡,院牆上、房山上、影壁牆上,連茅廁的牆上,都挖上了方形的射擊孔。大爺爺和大奶奶各有一支土炮,還有五支長短不一的前膛裝藥、打鐵沙子的鳥槍。大爺爺和大奶奶隨時都準備在他的家院裡展開一場保衛陣地的殊死戰鬥。當然,在我的記憶中,這種戰鬥從沒發生過,那場二十年前的唯一的戰鬥,與我的二姑姑緊密相連。那場戰鬥初發時曾是我們整個家族的巨大恥辱,後來竟變成了整個家族的驕傲。畢竟我們高密東北鄉老管家曾經出了一個敢於率領土匪攻打自己親大伯的家院的女中豪傑,這樣的女人並不是任何一個家族中都能隨便出現的。正當豪傑的二姑姑愈來愈變成了傳奇中的人物、她組織的那次小戰鬥變成了我們茶餘飯後的輝煌話題時,她的兩個古怪的兒子,突然出現在我們面前,彷彿從天而降、從血一樣鮮豔的北方彩虹中走來,而且他們還宣佈,他們的母親隨後就到———我們的二姑隨後就到。有了上述的閒言碎語,我的興奮簡直是必然的、必須的。
那遵從影壁牆中央的大“福”字的中央抻出的紅鏽斑斑的土炮被戳在影壁牆後水缸旁邊的軟泥裡,炮根朝天,顯得十分狼狽。堂屋裡射出的明亮燈光,把水缸旁邊那株高過房簷的夾竹桃堅硬的葉片照耀得發出幽藍的閃閃光澤,兩隻藍色的夜蝴蝶在夾竹桃的樹冠中翩翩地追逐著,它們時而與那些葉片混為一體,好像千萬的藍色葉片都在翩翩起舞,彷彿整株樹都要拔地而起;時而它們又從那些葉片中表現出來,葉片靜止,宛若萬千的堅挺翅羽,唯有兩片柔弱得讓人心痛的幽藍婉轉飛行在樹中。大爺爺家那條老得幾乎不能行走的黃狗是我從小的朋友,那晚上竟然對著我發出警戒的吠叫,這令我憤怒。它的叫聲頗似耄耋老人的咳嗽,想威風也威風不起來了。
大爺爺家寬敞的堂屋原本是家族的議事廳,周遭十幾把太師椅,圍定一張沉重的楸木方桌,沿著四面的牆壁,還擺著一些狹窄的條凳。正北的牆上供著一張標註著祖宗名諱的畫軸,軸下點著兩支血紅的羊油大蜡燭,燭火跳動不安,帶動著畫軸上的祖宗臉龐也跳動閃爍,畫上的人兒彷彿在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堂屋裡坐著我的大爺爺、大奶奶、七爺爺、七奶奶,十六位叔、伯中,只缺了我的父親和十一叔,嬸孃們有來的有沒有來的,也可能是來過了又走了。我的那三位堂兄弟,只缺了痴子德強,啞巴德高在,瞎子德重也在。我闖進堂屋,嬌縱跋扈地吼叫著:“表哥在哪裡?”堂屋裡嚴肅的氣氛讓我吃了一驚。大爺爺、大奶奶、七爺爺、七奶奶坐在裡圈的太師椅上,叔、伯、嬸孃們坐在靠牆的條凳上。瞎子德重萎在牆角上,雙手拄著高高的馬竿,豎著耳朵聽動靜。啞巴德高站在德重身旁,一顆圓圓的頭顱,像只撥浪鼓一樣轉來轉去,兩隻大眼閃爍著魅力無窮的黃金光芒。我名叫德健,頭腦清楚,感覺敏銳。德健一進堂屋立刻就感到氣氛緊張,似乎有一股冰涼的空氣,把屋裡的熱情包裹住了,就像蚌殼包裹珍珠一樣。尋找表哥的熱望頓時減弱,在這個家族中橫行霸道慣了的德健第一次感覺到必須察言觀色,謹慎言行。我在啞巴和瞎子旁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瞎子居中手扶馬竿而坐,左邊站著啞巴,右邊站著我。瞎子儼然如一個深謀遠慮的軍師,我和啞巴則是他的左右侍衛。不必任何人介紹,我就看到了那兩位表哥。他們倆緊挨著坐在兩張紫紅色的太師椅上,與大爺爺和七爺爺對著面。所有的人都在看著他們,幾乎是闔族的男人們,在注視著這兩個突然降臨的我的表哥用膳。
二姑隨後就到(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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