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部分(第3/4 頁)
姑騞騞啷啷地洗手。困難地脫大褂。在那面歪曲所有形象的鏡子前攏攏頭髮。我看錶,四點三十分。
姑說:今日是生男孩的日子,上午接了兩個,也是男孩。
我飛快地點了一支菸。
姑一臉的遺憾,看看我,又看看妻子,說:非流掉不可?妻子頓時淚水盈眶,說:不流,我不流!她拉開門,急步走了。
我高喊:站住!
我追出婦產科,在走廊裡,與安護士險些相撞,她說:老師,對不起。
我說:你站住。
安護士被我嚇壞了,直著兩眼看我。
5妻子雙腿併攏,乾淨利索地跪在梧桐樹下,雙手合十上舉,仰面看著我,闊大的梧桐樹葉縫隙裡篩下幾線瘦長的金色光輝把她的臉分割成幾塊,她的臉殘缺不全,莊嚴肅穆。她跑出走廊。拐上南北向貫通醫院通向河堤的煤渣路,不到幾十步,就被我一把抓住了肩膀,我一扳,她一搖晃,像小女孩發脾氣,我說:你發瘋了?她說:你才發瘋了。我把她揪到路邊梧桐樹下,狠狠地搡她一把,她就藉著勁跪下了。
陽光不但照黃了她的臉,也照黃了她身邊纖弱如髮絲的野草,不叫的蟬翹著屁股,淋下幾點冰涼的分泌物,落在我的耳朵上,我擦一下耳朵,嗅一下手指,蟬尿無色無臭,十分潔淨。生有綠鏽的梧桐樹幹上,有一隻黃背白花斑的天牛在直線上升,優雅的斑節長鬚在方稜的頭上招展著,如京劇武生頭上的雉尾。四周安靜,枯河道里溢位來短小精悍的風,一段一段間隔著吹到醫院,梧桐樹葉動一下,緊接著不動;響一下,緊接著不響。樹下孱弱的細草沉思著點頭,像為我唱讚歌,像為我奏哀樂。壓死了幾株瘦草的是一大團被雨水陽光改造過的慘白的紅紙,一隻昂揚的螞蟻在紙的高峰上站著。觸鬚抖動不止。喀喀唧……一隻灰羽藍尾的長鳥從梧桐樹上空滑翔過去,向著北方,向著河堤。河堤如長蛇般東西蜿蜒,柳樹都如畫在堤上的,色彩灰暗沉悶不像因為炎陽曝曬倒像因為畫老了。枯河上空似有一道白光壁立,襯著綠樹,使綠樹都有重影,飄飄渺渺,一直到極目處才淡薄了。
我彎腰去拉妻子,她用那兩隻幼稚的大手,抱住我的腿,我聽到她喉嚨裡格格地響幾聲,見她嘴角下垂,好像要嘔吐,不是嘔吐,她悲傷地哭了,她真哭了。她說:她爸爸,你是鐵石的心腸嗎?你看看人家,生了八斤重的兒子。你不饞?我能給你生個十二斤的兒子,我不會像她那樣哼哼唧唧,你只管在外邊闖你的世界,白揀一個兒子,好不好?我用力託著她的胳膊,一股溼熱的氣體堵在胸口,使我出語凝滯。我說:玉蘭……你起來……她說:我不。我說:起來,讓人看見這像幹什麼。她說:我怕什麼?我沒有罪。我說:沒有罪才該起來。……
我鬆開她的胳膊,想飛快地點上一支菸,煙盒空了,我攥緊煙盒,扔在草間。我束手無策。狐狸!
她應聲跳起,站在我身後,緊緊地抓住我的胳膊。
狐狸沿著麥茬地疲憊不堪地跑過來了。它不斷地回頭張望,那群人跟在它身後約有二百米,全累得腳拖地面,好似橡皮擦紙。那三條狗在人前幾步遠,半死不活地跑,連叫也不敢。狐狸尾巴拖著地面,掃起一溜黃煙。它越近了,身體漸大,毛色通紅,愈像一團火。我看著狐狸跑進綠草地,紅毛狐狸綠青草,像一幅生氣蓬勃的宣言書。我為狐狸興奮擔憂。它跑了幾個小時,還沒有擺脫這群人狗,這麼多人狗追了這麼長時間,還沒逮住它。我想狐狸一定累昏了頭,它竟然踏著煤渣路,直奔我和我妻子來了。她在我身後尖叫著,身體使勁地往我身上貼,彷彿要鑽進我的身體裡去。
爆炸(12)
這隻也許早就失去了煉丹走火本領的狐狸孑遺從我和妻子面前,流水落花般跑過,它的秀麗的腳趾抓得我心臟緊縮。妻子的指甲掐得我肉痛。在跑動中,它側著狹長的臉,用綠色的眼睛,鄙夷地瞄了我一眼。狐狸瞧我不起,它高傲得可以,它冷漠得要命。這隻偉大的狐狸,像一尊移動的紀念碑,從路上飄然而過,像一道紅色閃電,堅硬而滋潤。我無意中叫了一聲,長而恐怖,嘴巴張著不合,舌頭凍結,目光如線一樣粘在狐狸那條老練地道的雪尖尾巴上,狐狸跑到哪兒,就把線帶到哪兒。
狗和人雜沓地追來,狗無表情,人卻惡狠狠地罵我:你他媽的怎麼站著不動!你腿有毛病?他們不敢戀罵,撇下我不管,急如星火地追下去,人跑成狗樣,狗跑成|人狀,狐狸躍上河堤,在那道壁立的白光上,投下一個邊緣朦朧的影子,狐狸的影子,使柳樹立刻綠得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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