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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靜聽的樣子,不能漠然不動;又不好意思問他“你有什麼好笑”而請他重說一遍,只得再 假裝領會的樣子,強顏作笑。他們當然不會考問我領會到如何程度,但我自己問心,很是慚 愧。我慚愧我的裝腔作笑,又痛恨自己何以聽不懂他們的話。他們的話愈談愈長,M先生的 笑聲愈多愈響,同時我的愧恨也愈積愈深。從進來到辭去,一向做個懷著愧恨的傀儡,冤枉 地被帶到這陋巷中的老屋裡來擺了幾個鐘頭。第二次我到這陋巷,在於前年,是做傀儡之後 十六年的事了。這十六七年之間,我東奔西走地餬口於四方,多了妻室和一群子女,少了一 個母親;M先生則十餘年如一日,長是孑然一身地隱居在這陋巷的老屋裡。我第二次見他, 是前年的清明日,我是代L先生送兩塊印石而去的。我看見陋巷照舊是我所想象的顏子的居 處,那老屋也照舊古色蒼然。M先生的音容和十餘年前一樣,堅緻有力的眼簾,炯炯發光的 黑瞳,和響亮而愉快的談笑聲。但是聽這談笑聲的我,與前大異了。我對於他的話,方言不 成問題,意思也完全懂得了。象上次做傀儡的苦痛,這會已經沒有,可是另感到一種更深的 苦痛:我那時初失母親——從我孩提時兼了父職撫育我到成人,而我未曾有涓埃的報答的母 親——痛恨之極,心中充滿了對於無常的悲憤和疑惑。自己沒有解除這悲和疑的能力,便墮 入了頹唐的狀態。我只想跟著孩子們到山巔水濱去picnic①,以暫時忘卻我的苦痛, 而獨怕聽接觸人生根本問題的話。我是明知故犯地墮落了。但我的墮落在我所處的社會環境 中頗能隱藏。因為我每天還為了餬口而讀幾頁書,寫幾小時的稿,長年除葷戒酒,不看戲, 又不賭博,所有的嗜好只是每天吸半聽美麗牌香菸,吃些糖果,買些玩具同孩子們弄弄。在 我所處的社會環境中的人看來,這樣的人非但不墮落,著實是有淘剩的。但M先生的嚴肅的 人生,顯明地襯出了我的墮落。他和我談起我所作而他所序的《護生畫集》,勉勵我;知道 我抱著風木之悲,又為我解說無常,勸慰我。其實我不須聽他的話,只要望見他的顏色,已 覺羞愧得無地自容了。我心中似有一團“剪不斷,理還亂”的絲,因為解不清楚,用紙包好 了藏著。M先生的態度和說話,著力地在那裡發開我這紙包來。我在他面前漸感侷促不安, 坐了約一小時就告辭。當他送我出門的時候,我感到與十餘年前在這裡做了幾小時傀儡而解 放出來時同樣愉快的心情。我走出那陋巷,看見街角上停著一輛黃包車,便不問價錢,跨了 上去。仰看天色晴明,決定先到採芝齋買些糖果,帶了到六和塔去度送這清明日。但當我晚 上拖了疲倦的肢體而回到旅館的時候,想起上午所訪問的主人,熱烈地感到畏敬的親愛。我 準擬明天再去訪他,把心中的紙包開啟來給他看。但到了明朝,我的心又全被西湖的春色所 佔據了。
第三次我到這陋巷,是最近一星期前的事。這回是我自動去訪問的。M先生照舊孑然一 身地隱居在那陋巷的老屋裡,兩眼照舊描著堅緻有力的線而炯炯發光,談笑聲照舊愉快。只 是使我驚奇的,他的深黑的鬚髯已變成銀灰色,漸近白色了。我心中浮出“白髮不能容宰 相,也同閒客滿頭生”之句,同時又悔不早些常來親近他,而自恨三年來的生活的墮落。現 在我的母親已死了三年多了,我的心似已屈服於“無常”,不復如前之悲憤,同時我的生活 也就從頹唐中爬起來,想對“無常”作長期的抵抗了。我在古人詩詞中讀到“笙歌歸院落, 燈火下樓臺”,“六朝舊時明月,清夜滿秦淮”,“白頭宮女在,閒坐說玄宗”等詠歎無常 的文句,不肯放過,給它們翻譯為畫。以前曾寄兩幅給M先生,近來想多集些文句來描畫, 預備作一冊《無常畫集》。我就把這點意思告訴他,並請他指教。他欣然地指示我許多可找 這種題材的佛經和詩文集,又背誦了許多佳句給我聽。最後他翻然地說道:“無常就是常。 無常容易畫,常不容易畫。”我好久沒有聽見這樣的話了,怪不得生活異常苦悶。他這話把 我從無常的火宅中救出,使我感到無限的清涼。當時我想,我畫了《無常畫集》之後,要再 畫一冊《常畫集》。《常畫集》不須請他作序,因為自始至終每頁都是空白的。這一天我走 出那陋巷,已是傍晚時候。歲暮的景象和雨雪充塞了道路。我獨自在路上彷徨,回想前年不 問價錢跨上黃包車那一回,又回想二十年前作了幾小時傀儡而解放出來那一會,似覺身在夢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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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李叔同先生
距今二十九年前,我十七歲的時候,最初在杭州的浙江省立第一師範學校裡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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