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部分(第2/4 頁)
周圍,大眼瞪著小眼。母親閉著眼睛,嘴唇上全是透明的水泡,許多嚇人的話從她嘴裡冒出來。她一會兒大聲呼叫,一會兒竊竊私語。一會兒用歡娛的腔調說,一會兒用悲哀的腔調說。上帝、聖母、天使、魔鬼、上官壽喜、馬洛亞牧師、樊三、於四、大姑姑、二舅舅、外祖父、外祖母……中國鬼怪和外國神靈、活著的人和死去的人、我們知道的故事和我們不知道的故事,源源不斷地從母親嘴裡吐出來,在我們眼前晃動著、演繹著、表演著、變幻著……理解了母親的病中囈語就等於理解了整個宇宙,記錄下母親的病中囈語就等於記錄下了高密東北鄉的全部歷史。 面板鬆弛、臉上長滿痦子的店主被母親的呼叫聲驚動,拖拉著鬆鬆垮垮的身體,急匆匆地來到我們房間。他伸手摸摸母親的額頭,連忙縮回手,焦急地說:“快請醫生,要死人啦!”他看看我們,問四姐:“你最大?”四姐點點頭。“為什麼不請醫生?姑娘,你怎麼不說話?”店主問。四姐哇啦一聲哭了。她跪在店主面前,道:“大叔,行行好,救救俺娘吧。”店主道:“姑娘,我問你,你們還有多少錢?”四姐從母親身上掏出那幾張鈔票,遞給店主,道:“大叔,這是賣俺七妹的錢。” 店主接過錢,說:“姑娘,你跟我走吧,我帶你去請醫生。” 花光了七姐換來的粉紅鈔票,母親睜開了眼。 “娘睜眼了,娘睜開眼了!”我們眼含淚花,齊聲歡呼。母親抬起手,逐個地撫摸著我們的臉。“娘……娘……娘……娘……娘……”我們說。“姥姥,姥姥。”司馬家的小可憐蟲結結巴巴地說。“她呢?她……”母親伸出一隻手,說。四姐把包在紫貂皮大衣裡的她抱過來讓母親撫摸。母親撫摸著她閉上了眼睛,兩滴淚水從眼角流出來。 店主聞聲進來,哭喪著臉對我四姐說:“姑娘,不是我心狠,我也是拖家帶口,這十幾天的店錢、飯食錢、燈燭錢……” 四姐說:“大叔,您是俺家的大恩人,欠您的錢,俺一定還,只求您暫時不要攆俺,俺娘她還沒好……” 一九四一年二月十八日上午,上官想弟把一沓鈔票遞給大病初癒的母親,她說:“娘,欠店主的錢我已經還清了,這是剩下的錢……” 母親驚問:“想弟,你從哪兒弄來的錢?” 四姐悽然一笑,說:“娘,帶著弟弟妹妹回去吧,這裡不是咱的家……” 母親臉色慘白,抓著四姐的手,問:“想弟,告訴娘……” 四姐說:“娘,我把自己賣了……價錢還可以,店主幫著討了半天價……” 妓院老鴇像檢查牲口一樣把四姐全身檢查了一遍,說:“太瘦了。”店主道:“老闆,一袋米就催胖了麼!”老鴇伸出兩根指頭,說:“二百塊錢吧,我做個善人,積點德!”店主道:“老闆,這姑娘的娘病了,還有一群妹妹,再給她加點吧……”老鴇說:“嗨,這年頭,善門難開吶!”店主求情。四姐跪下。老鴇道:“好吧,我這人心軟。再加二十吧,頂破天的高價了!” 母親身子晃了晃,緩慢地跌倒在地。 這時,我們聽到一個沙啞嗓子的女人在門外大聲吆喝:“姑娘,走吧,俺可沒那麼多閒工夫等你!” 四姐跪下,給母親磕了一個頭。她爬起來,摸摸五姐的頭,拍拍六姐的臉,揪揪八姐的耳朵,匆匆忙忙捧起我的臉親了一口。她雙手捏著我的肩膀,用力晃了晃,激|情漫卷的臉猶如風雪中的梅花。 “金童啊金童,”她說,“你好好長,快快長,咱們上官家可全靠你了!”說完,她的目光在屋子裡轉了一圈,雞鳴般的哽咽聲衝出喉嚨。她捂住嘴巴,像要跑出去嘔吐一樣,從我們的視野裡消失了。  
第十六章
我們原以為一進家門就會發現上官領弟和上官呂氏的屍首,但眼前的情景與我們想象的大相徑庭。院子裡熱鬧非凡,有兩個剃著嶄新光頭的男人,坐在正房的牆根,低著頭,認真地縫補衣服。他們穿針引線的動作十分嫻熟。還有兩個人,緊挨著縫補衣服的人坐著,同樣是閃著亮光的嶄新的頭,同樣是十分認真的樣子,他們倆在擦拭兩杆烏黑的大槍。還有兩個人,在梧桐樹下,一個站著,手持一柄閃閃發光的刺刀,另一個人坐在凳子上,低著頭,脖子上圍著一塊白布,溼漉漉的頭上,噼噼叭叭爆裂著肥皂的泡沫。站著的人屈起腿,把手中的刺刀在褲子上反覆擦了幾下,然後,一手捏住滿是肥皂泡的頭,一手舉起刺刀,比量著,彷彿在尋找下刀的位置。他把刺刀按在那爆裂著肥皂泡沫的頭顱正中,撅起屁股,手臂往下滑動,一刀到底,便將一大片溼漉漉的頭髮刮下來,閃出一塊青白的頭皮。還有一個人,在我們家囤過花生的地方,雙手攥著一把長柄的大斧,劈開雙腿,面對著一個老榆樹盤根。他的身後,是一大堆劈
本章未完,點選下一頁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