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部分(第1/4 頁)
——他是肩胛!
——那人是肩胛!
他把手輕輕向那人後背上的肩胛骨上按去,彷彿尋求一個確認似的。按到了,也就安心了。心裡才有空去想:他一個這樣年紀的人,怎麼可以如此縱情的哭?
可卻奴又覺得,他就該是這樣的哭的。
他覺得自己小小的悲苦融化進了那人深長如海的悲苦。不覺的,他把一雙小手環抱住那人的後背。然後他才明白,那人並不是在哭,他只是在流淚。有一種人,任由自己心靈在荒日下曬著,曬到最干時,總會有一舞,總會有這樣的淚。
那人的淚如長河,可聲音裡毫無梗咽。
只聽他說:“小友,今夜你是我的小友。今夕共此一舞,他生交同刎頸。你即是我的知音,以後……”
說到“以後……”,他的聲音忽極凜洌。
那凜洌帶來一種刺激的安全。
然後,他忽然拉著卻奴長奔而去。
那樣不管不顧得突然奔跑,讓卻奴覺得一口長風突然衝進了自己喉嚨裡。
他還從不曾跑得這樣快過。他只覺得自己的衣裳都獵獵得要破體而去了,那一跑,跑過家世,跑過死亡,跑過爹的怨恚無力與孃的放涎沉湎,跑過了生命,跑過從涼武昭王到自己生父“毗沙門”的木頭牌主……因為那奔跑比生命流過得更快,跑得生命在此都像停頓了,跑得他是……如此快樂。
卻奴平白得覺得開心起來。
他終於交到了這個朋友。
雖說這個朋友,哪怕就是在他這個孩子看來,都實在是有點瘋。
可那是他喜歡的瘋。
卻奴識字,認得那個“瘋”字。
他在心中想,肩胛,那個半大不小的男子,是不是正是恣肆於風,又染疾於風呢?
他們這一跑,竟直跑到渭水河邊,在渭水河邊迎來了朝陽。
卻奴從小在長安城裡長大,卻是頭一次在這曠野中看到朝陽。
那朝陽銜著露水,在渭水河對面的野草極處緩緩生長。一出來,就裁起萬丈朝霞做為衣裳。那朝霞在日邊橫披開來,那樣的霞光萬道,那樣的瑰彩紛呈。他先只看到天邊的雲紅了,鍍了邊的紅了,然後那紅轉為金、金轉為光亮,光亮轉為赤橙黃綠青藍紫,轉成七色,都不是人楊間所能有的色,那色又轉成燦爛……然後、一輪紅日才捧出,無邊光影頓輝煌!
那樣輝煌的朝陽他有生以來還是頭一次看到。
看到他一臉感動的樣子,那個人卻平靜下來,用手輕輕撫著他的頭,若有欣喜地道:“你這小屁孩兒,竟也不俗。”
卻奴一抬臉:“你叫我小屁孩兒,卻也太俗。”
說完,兩人同聲哈哈大笑起來。
※※※
卻奴跟那人在一起混了幾天。這幾天的日子,卻是他有生以來從未曾有過的暢快。他早忘了要如何鄭重其事地跟那人說:“我要你教我。”因為不用他說,那人已開始在教他。
他教他的第一件事,就是呼吸。頭一天他們跑到渭水河邊,玩累了,兩個人就一在樹杈,一在樹底下的草地上歇息。初升的太陽暖融融的,草枕在脖子下面有點癢,從沒有出過長安城的卻奴感覺到自己的臉上一片金黃。他聽著流水在自己身邊響,那水聲像是衝過了他的身子,衝得他與昨天的自己都恍如隔世了。
忽然他低聲地說:“我的爹和娘昨天晚上被殺了。”
他的聲音輕輕的。
“奇怪的是,我一點都不覺得傷心。”
他的聲音裡有困惑也有悵惘。
“可能我很早就猜到,他們不是我的。”
樹頂上的人沒有動靜。而這毫無應答卻更讓卻奴安心了些。他不想聽到什麼話,他只是想低聲地說說。
隔了好一會兒,他才聽頭頂上的肩胛問:“你的呼吸不穩。你知道一個人該怎麼喘氣嗎?”
卻奴愣了愣,然後,他忽覺得自己的耳朵邊靜了下來,一聲一聲,只聽到肩胛那悠長的呼吸,他忍不住調整了自己的呼吸,以跟上他的調子。在那重新調整過來的節奏裡,他彷彿聽到了草的呼吸,葉子的氣韻,天上飛過的鳥兒的吐氣。他覺得自己融入了這身邊萬物裡,呼草木之所吸,也吸草木之所呼。那樣的呼吸,彷彿人生都是一件樂事了。
這一場呼吸讓他感覺有如重生,彷彿自己的心和肺頭一次降臨到這個世界,頭一次感受到那樣一種韻律。頭一次發現,自己與這身邊草木,水邊鷗鷺,竟如此息息相關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