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譜資料上臨摹了不知幾千百幅各式各樣的兵器,越描畫越覺得武器之有缺陷似乎是一種必然。
直到有一天,我跟隨家父到當時的國光戲院去看戲——那一夜是由小大鵬貼演的《安天會》——只見戲臺上古靈精怪、活蹦亂跳的一隻孫猴子,使一根如意金箍棒,神來打神、佛來打佛,縱橫全場無敵手,真個是呵風叱雨、威武英雄。令我神魂顛倒的不只是那小伶工的功夫藝業,還有他手裡使喚的那根棍子——在全劇的武打高潮部分,孫悟空從下場門逆向翻躍而出,原先手中那支軟溜溜、彈晃晃、看得出是藤條製成的如意金箍棒忽然換成銀色的了。隔著幾十尺的距離,我依然能清楚地感受到那根棍棒的重量和威力——那是一根精鋼鑄煉的傢伙;孫猴子一舉雙臂、往頭頂舞成一個圓圈兒時,真有滴水不漏的嚴密。待他勢子向前後左右四方劈搗掄掃之際,又只覺眼前猛可竄出來千隻萬隻的小銀蛇,乍一張口吐信,隨即消失在另一隻小銀蛇的口吻之中。我認為那一夜的《安天會》對我而言意義重大;它向我啟示了“完美武器”的形象——一根閃爍著銀色光芒的棍子,徑圓,首尾兩端粗細相當,幾乎沒有不平衡、不對稱的部分,以及(最重要的)它晶光剔透、明亮熠耀的銀色。
然而,當我試著要把這根棍子描繪在畫紙上的時候,關於“完美”的另一個層次的問題又來了。我根本沒有能力用任何一支筆把這樣的一種東西畫在紙上。起初,我用的是一支鋼筆。筆尖沿著米達尺的邊緣劃過——這是棍身的一側——但是當我準備移開米達尺的剎那,停頓處多餘的一丁點兒墨水總會順尺而下,將紙面漫渙得一塌糊塗。接著我試了鉛筆和原子筆。兩者其實皆無法塗畫均勻;即便是在一條直線之中,往往都難以控制色度和筆觸。稍後我接受了家父的建議,借他平日用來畫古戰圖的鴨嘴筆。畢竟我所要畫的只是兩條長不過十公分、相隔不及兩毫米的線條而已,鴨嘴筆使弄起來的確非常稱手,我一畫就成功了,非但沒有多餘的渙染,連墨色都比較深濃、清晰。不過,在愜意地望著紙上那兩條漂亮的平行線的時候,我不該拿起一枚橫置於玻璃墊旁的放大鏡,朝那“完美的武器”比劃了一下——透過一片也許不到一公分厚的凸透鏡,鴨嘴筆描繪的神話猛可消失了;我赫然睇見那兩條並行線不堪審視的粗陋細節。它們就像是飽濡墨汁的拖把刷過一片凹凸不平的卵石地面所留下的汙痕一般。
如果我沒有刻意塗消自己的記憶,那麼這段微不足道的往事的結局就是它根本沒有結局。我再也沒有為“完美的武器”煩惱過一秒鐘;我甚至沒有再為“完美”這虛假而浪費人精神和智力的概念而煩惱過。它不存在。
像天行者陸客和安迪那樣在科學界討生活的人明明知道“自然界裡沒有一條真正的直線”,但是他們不會就此忘記或扔掉這個問題;正相反,他們沒事就會把這個問題從箱子底下、破皮夾裡或者你絞盡腦汁都猜不出來的某個旮旯兒挖出來,作為了解這個世界的新起點。而我不一樣。當我不期而然、經常地想起“自然界裡沒有一條真正的直線”或“直線是不自然的”這樣的話語之際,只不過再一次確信:真正的直線是連人也無能製造的。直線之經不起檢視一如“完美”之經不起煩惱一樣。
那條彎曲如弓的橄欖枝仍舊緊緊握在孩子的手上,他用它來撩撥卵石的縫隙,不時地對我宣佈:“夾狗屎。”我則仍然沉浸在關於寶劍的回憶之中。我的疑惑是:寶劍這個詞究竟從哪兒冒出來的呢?
昔日,我還念著小學的時候,我老大哥張翰卿在大導演李行手底下幹道具。不知攀上什麼緣分,同一個士林地面兒上的老寡婦結成了親;雖然沒能維持多少時日,可用我老大哥日後的話形容:“比成天夥著雷不怕泡‘大溝邊兒’要上算多了,也乾淨。”衝著這話,家父足足有好幾個月沒許他到家來,還罵他“光長雞巴不長腦子”。那老寡婦身邊原有一兒一女,都已經長大成人,連做兒子的也養了兒子。我老大哥便當上了現成的爺爺——不消說,我也算是個小爺爺了。我那沾不上血緣的孫子比我稍小個一兩歲,可從小也是在片場裡混生活的,自然比我要機靈得多、也成熟得多。
有一回過五月節,我老大哥到家來送那老寡婦親手包的鹼粽子,把孫子也帶來了。爺兒倆一進門我眼睛就亮了起來——那孫子手裡握著一把寶劍——嚇!真叫寶劍的一把劍。長約二尺、寬可一寸又半,純皮製的鞘上鑲著金絲纏裹,當央嵌了一列七星陣圖似的七顆寶石。那孫子顯然沒把我真當他爺爺一般對待,總不肯鬆手讓我把玩一下。我向我老大哥求援,他只作沒瞅見。那孫子盡顧著一手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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