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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卻沒有停止撒尿——可想而知,被滋了一泡尿的所謂名流其實是非常頹喪失志而幾乎要崩潰了的。
那是在一九九二年六月,歷史小說家高陽過世之後數日的一個傍晚,我剛拆開他所遺贈的書籍和文稿來漫不經心地瀏覽著,忽然發現了在《天地會之醫術、醫學與醫道》這本書的封面上寫了五個大字:“此真小說也。”那明明不是一本我們所慣見的小說,而是一部考掘自明清之際流傳的名醫葉桂及其門下分佈、演變的醫道史,為什麼高陽會說它是一部“真小說”呢?就在彼時,此書作者的名字映入眼簾——令我想起當年在青年公園聽孫小六說起過的那個長著又長又大的門牙的老人:汪勳如。
幾乎是以一種憑弔的心情重返青年公園的那個下午,天空中飄落著牛毛細雨,我不知道自己確實想憑弔的是什麼。同高陽亦師徒亦朋友般的交情?是的。與孫小六在此溷跡數晝夜而不為人所知,最後還在彭師父那兒鬧了半天的荒唐往事?也是的。然而——就在我被那個混蛋冒失鬼忠實讀者尿溼褲子的同時——我忽然覺得,最值得憑弔的應該是那些看來一去不回的、像老鼠一般藏閃躲逃的生活,那是真正令人嚮往難捨的部分。
這樣說有些傷感或濫情。我想我還是把整個經過用白描的方式講出較好——它們看起來也許只是簡單樸素的事實,但是這樣一來我就不至於有所遺漏;且惟其如此,我才能知道為什麼日後的我之所以變得容易傷感且流於濫情的真正原因。
被那冒失鬼忠實讀者尿溼了的不只是我褲子的右側,還有卷在我右手之中的《天地會之醫術、醫學與醫道》一書——作者是汪勳如——自葉桂、呂四娘以下所傳授於“河洛二汪”的醫學流衍記錄。
也許要歸咎於我那個讀任何書都不肯終卷完篇的壞習慣,當初在三民書局我初次瀏覽此書時並沒有注意到:在全書末章,有這麼一則記載,說的是汪勳如自己在一九六四到一九六六年間的一段經歷。我先把這則記載抄錄在下面:
“稍微注意近代歷史及其周邊材料的人都知道,昔年曾任兩江總督,後來因徐有任殉節前的一道劾疏而問罪丟官的何桂清在正法之後,其子孫曾懷恨加入天地會,誓死與滿清韃虜周旋。這種看似頂戴著漢民族大義冠冕的行動其實是說不通的——因為它可能只是一個虛假的藉口,如果這樣的藉口能夠成立的話。試問,那曾經救過何桂清一命,卻被何桂清構陷致死的汪馥的家人及後世子孫是不是也應該加入一個什麼反天地會的組織,‘誓死與何氏一族周旋’呢?
“事實上,何桂清的一子三孫日後加入天地會另有原委。那是應天地會千金之賞的召募——應該說是買通——來查察汪家醫這一支所傳的《呂氏銅人簿》的去向。天地會之所以有此一募,筆者曾在本書緒論中有所交代:自筆者的十世祖碩民公始,《呂氏銅人簿》分世襲與門徒兩條路而傳:一稱汪家醫、一稱呂門醫。之所以標榜‘呂’門,乃碩民公表示不能忘記由呂四娘承繼而來的本源之故。然而,呂門醫一系至道光年間多與天地會黨人結合,固然常佈施針藥、濟貧扶困,卻也因之而荒於研精究細,以致在術、道、學這三個層次上欠缺進一步的發現與發明。倘若只是由於此一緣故,呂門醫和汪家醫分流異途,互無擾犯,也就各行其是,原本無所謂高下優劣的競爭。然而,試圖藉助於幫會勢力劫取汪家醫所傳《呂氏銅人簿》的行動一旦展開之後便從未稍戢。筆者不幸而成為此一惡毒行徑的犧牲和見證。以下所述便是筆者親身遭遇的一些迫害情事:
“筆者於一九六四年六月間曾訂購當月二十日自臺中飛臺北之民用航空公司一六號班機機票,因臨時訪診而未能及時登機,但是該機在起飛五分鐘後突然爆炸墜毀,機上乘客四十八人、機員九人全數罹難,無一生還。”
抄錄到這裡,我必須先暫停一下,作一點補充——即使是在青年公園的一座涼亭裡避雨的那天下午,當讀到汪勳如所寫的這個段落時,我也曾掩卷長思,驚歎良久。
因為我清楚地記得,那是一次非常嚴重的空難。空難發生當時,我才念小學一年級,正在興奮地期待暑假,我老大哥忽然到家來,問家母知不知道出了什麼大事,家母以為共產黨包圍打臺灣了,嚇得趕緊要收拾東西。老大哥又問:“叔叔呢?”家母早已飛快地往懷裡揣上兩個小便當包兒那麼大的首飾盒子,匆匆答他:“還在部裡,打起仗他就回不來了。”我老大哥這才說沒打仗,是有架飛機從天上掉下來了。接著他說了幾個名字,我一個也不認得,直到當天晚上,第二、第三……以至不知道第多少天,收音機裡隨時都在播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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