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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卯一般,看汪勳如問診下針、開方抓藥則是別開生面的遊戲。星期三是陪伴魏誼正過府登堂、指點豪門巨室的廚作、庖丁設宴置席的日子。星期四,向例作碧潭之遊,不外是由李綬武將攜著泛舟踏青,盡一日在山野間嬉耍。這幾位“爺”字輩兒的幫朋,多不寬裕。趙太初尤稱潦倒,孫孝胥的子媳兒孫雖據著一戶狹仄眷舍,孫孝胥嫌擠,寧可同趙大初浪跡公園和防空洞,李綬武在山上的三間茅屋也直如幕天席地的一般。這三人的住所當然不能容留一個半大姑娘居停,是以一週之中倒有五日,紅蓮得寄宿在魏誼正的宅子。只週五和週六兩天錢靜農南下臺中赴“人文書店”理事,紅蓮總要隨同,仍舊是遊玩的意思多。
據陳秀美的記憶所及,重返臺中的紅蓮經常提起的是中正路火車站附近老正興食堂的客飯、民權路鐵道邊玉光美容院自創的新款髮型、河街醉月樓小北投浴室中的蒸騰霧汽,以及臺中公園裡倒影著怪狀紅頂角亭的小小湖塘。紅蓮再也沒有獨自前往基隆海邊遙望或追想一個永遠回不來的父親。
陳秀美說著這一切的時候,我隱約可以聽見忽而濃烈呼嘯的風吼,隨風掃灌而入的雨水似乎也不時地從建築物中每一個縫隙或撲、或滴、或衝淋、或滲漏到我的臉上和身上。我絲毫不以為意,感覺這一陣一陣的潮溼冰冷只不過是幻象,真正踏實的反而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思索:我正在一絲一縷地縫綴著一個我還來不及遇見的女子的人生。在她初訪這世界的十二年裡,一個稚嫩、脆弱的生命已經鑄就了難以移易的主題:她必須不停地躲藏、不停地逃遁、不停地向每一個佇留停頓的當下告別。唯其如此,她才能免於那告別所帶來的寂寞罷?也正由於對一個稚嫩、脆弱的生命而言,寂寞太過強大,除了抗拒它,紅蓮便再也沒有愛人的力量。她當然也沒有愛過我——假如過去這麼些年來我們熱烈的交媾還有什麼肉體渴望以外的意義,恐怕只是讓我們彼此都膠著在那寂寞的邊緣,而不知道自己終將成為它的一部分。
“她不會回來了。”我隔著張珠簾兒也似的漏雨排串對陳秀美冒出這麼一句,說時已自覺可笑,彷彿還竊竊巴望著她會反駁我。但是陳秀美肅然點了點頭,從書桌抽屜裡摸出一個信封,小心地避過淋漓的雨勢,遞到我的手上,道:
“上回她走之前來看過我,說你要是平靜下來,還會問起她的話,就把這個還給你。”
在那個颱風天,人稱颱風眼無風也無雨的一段時間,天似乎是晴了,空氣有如凝結起來的膠質,吸進腔子裡便塞成泥狀。我抄起那信封,跨步出門、走到街邊,看見滿地是折斷了的路樹枝葉、商店殘破的招牌、從不知哪一幢大廈的頂樓或陽臺上砸下的塑膠浪板、東倒西歪的交通號誌鐵桿。積雨的路面浸泡著散落的電線,轎車的擋風玻璃窗中央杵著張麥當勞門前的歐式長木椅,消防栓頂掛著條不知是女人或是孩子的三角褲,敞著蓋的地下管線出入口斜斜栽著輛機車——彷彿那騎士仍俯伏洞中、正在和地底之人熱切商議著如何修復這城市的創傷。
我沿著自由路那麼走下去,滿目瘡痍的城市看似再也無法修復,一如時間曾摧折、輾壓過的生命已不能還原。但是我仍舊像探訪一處又一處傳聞中發生過動人傳奇故事的廢墟一般,穿透颱風撲襲過後零亂破敗的景觀,揭開四十多年來人們悉心經營維護的繁華樣貌,在重複疊砌的瓷磚、玻璃帷幕、壓克力板和經由狂風暴雨滌洗而顯得益發明亮新鮮的廣告字圖底下,我看見現實中早已消影匿跡的醫院、藥房、洗染店、委託行、照相館、食堂、美容院和浴池。最後我走進公園,蹲在幾乎漂滿了塑膠袋、保特瓶、錫箔包和鋁罐的人工湖畔。若非緊接著發生的一切,那會是一次悲涼的巡禮、悽美的憑弔。我長達十年、純屬肉慾之歡的所謂初戀也將劃下一個塗染著懺情傷感色彩的休止符。
然而,這一程我走得太遠、太率性、也太漫不經心。我忘了多年來我身上一直揹著的那道符咒:無論如何不要獨自一個人出入任何的地方。幾乎就在我曲膝下腰蹲定之際,一個碩大的黑影從我的頭頂掠過,筆直地鑽射到粼粼波光之間,冒出一圈只有腦袋瓜大小的白色泡沫。幾秒鐘之後,水面浮起來黑黝黝的一隻皮鞋。我猛回身,萬得福早已一個箭步躥到我旁邊,探頭朝那隻黑皮鞋打量了老半天,搖頭喟道:“老啦!勁頭兒不足了,這一傢伙扎得不夠深。再下去三寸,這隻鞋是斷然不至於漂上來的。真他孃的費事!”一面說著,他一面就地拾起根樹枝,抻臂踮腳,好容易從水裡夠起那隻皮鞋,順手又往湖中一擲,其勢如強弓發疾矢,皮鞋入水無蹤,再也沒浮上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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