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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地想到,當她意識到自己的生命可以在記憶深處重新開始的時候,這個生命實際上已經結束了。 她在一個名叫竇莊的村裡討水喝的時候,村裡人毫不懷疑她是乞丐或啞巴身份。她的誇張的手勢引來了一大群圍觀者,其中大部分是孩子。他們用土坷垃砸她,以試探她的反應。她的柔順和沉默刺激了孩子們的好奇心,他們向她做各種鬼臉,一路跟著她,在她的身前身後躥來躥去。他們尖叫著,用毛毛蟲、水蛭、螞蟥、死蛇和各種不知名的昆蟲嚇唬她,用彈弓打她的臉,甚至企圖從背後將她推入路邊的葦塘。 秀米依舊不緊不慢地往前走,既不加快步伐,也不停下來觀望;既不生氣,也不露出微笑。最後,孩子們累了,他們垂頭喪氣地站在葦塘邊,迷惑不解地目送她走遠。 當她孤零零一個人的時候,她就站在路邊發呆。她想起了小東西。他的身體軟軟地趴在廟裡迴廊的陰溝上,積雪融化而成的水在霍霍地流淌。黑色的血線在雪地上緩緩向前流動,被廊下木柱子擋住了去路。即使在那一刻,她也知道,從他那瘦小的身體裡流出來的不是鮮血,而是他的全部的小小的靈魂。 我是一個傻瓜。她喃喃自語道。 天色將晚的時候,她終於抵達了西廂門。在村莊外的一條積滿塵土的官道上,她遇到了一個駝背的小老頭。 他是一個真正的乞丐,同時也是一個精於算計的好色之徒。他們一照面,秀米就從他臉上看出了這一點。他像影子一樣緊緊地攆著她,也不說話,並不急於採取什麼行動。他身上的惡臭一路伴隨著她,不遠也不近。甚至,當他們在一個打穀場上停下來過夜的時候,他們之間也隔著相當的距離。 涼爽的風吹走了白天的暑氣。村裡的燈火一盞接一盞地熄滅,天上的星星卻一點點地亮起來。乞丐用蒿草和苦艾點了一堆火,以此來驅散蚊蟲。在燃起的火光中,他們彼此看著對方的臉。這時,這乞丐用手指了指打穀場上的一個草垛,對秀米說出了唯一的一句話: “你要是想撒尿,就去草垛後面,不要硬憋著。” 她再次流出了感激的淚水。為什麼我現在這麼愛流淚呢?她想道,拼命地剋制住自己,“這可不是一個好兆頭”。 第二天,她醒過來的時候,乞丐早已離開了。他給她留下了一個裝滿乾淨水的葫蘆、半截黃瓜,還有一隻裝滿餿飯,發出陣陣酸臭的舊襪子。乞丐的施捨是真正的施捨,但卻無以為報。假如他昨晚想要,她多半會順從。反正這個身體又不是我的,由他去糟蹋好了。把自己心甘情願地交給一個滿身穢汙,面目醜陋的乞丐是一件不可能的事,而只有不可能的才是值得嘗試的。  '返回目錄'  
《人面桃花》第四章 禁語2(1)
秀米回到普濟的家。她的第一個感覺,就是房屋和院宅突然變得侷促了許多,而且也比她記憶中的那個深宅大院更顯得殘破不堪。院牆的牆基由於重壓而歪斜,牆上的灰泥翹了起來,又尖又硬,就像烏桕樹的葉子,又像是綴滿了大大小小的蝴蝶。廊下的木柱,柱下的圓扁的石礅都佈滿了裂紋。黑壓壓的螞蟻佔據了牆上的蜂巢,沿著牆壁蜿蜒而上。 院子裡多了一些雞鴨,滿地亂跑。東側的一個廂房(母親在那裡嚥下了最後一口氣)的內牆已經拆去,換上了樺木或槐樹的圓木柵欄,裡面趴著一隻花白斑紋的老母豬。她朝豬欄裡望了兩眼,原先母親床頭貼著的一幅觀世音畫像還沒有來得及取下。母豬已經下了崽。一聽到人的腳步聲,那些正在奔跑的斑斑點點的小崽子就忽然站住了,支稜著耳朵一動不動。 她甚至還看到了一隻赭黃|色頂冠的大白鵝,正腆著身子,不慌不忙地邁下臺階。只見它身子略微一縮,“噗”的一聲,冒出一攤稀屎來,順著臺階的石板流了下來。 天哪——秀米搖了搖頭,嘆了口氣。這些新添的小動物大概都是喜鵲的傑作。她這樣想著,又朝後院走去。 後院的竹林裡多了一個鴨棚,其餘的一切都還基本上維持著原來的格局。庭階寂寂,樹影浮動,麻雀在閣樓鑄鐵的欄杆上站成了一排。 喜鵲也許已經得知了她要出獄的訊息,院子裡已經打掃過了。腐爛的樹葉和曬癟的青草堆放在牆角。為了防止打滑,閣樓的臺階上曬滿了一層薄薄的沙土。她朝東邊的腰門看了一眼,十幾年前,她的父親就是從這個門出去的。這個窄窄的門彷彿是她記憶中最重要的樞紐,她曾無數次地回憶過那個陽光明媚的午後,試圖從中找出一個答案,用來解釋飛速流轉的光陰的奧秘。門邊擱著的一把支離破碎的油布傘還在原來的位置。布紙被蛀蟻啃噬一空,傘骨畢露。她清楚地記得,當年她父親臨出門之時,曾經拿起這把傘,試著想開啟它,並朝她詭譎羞澀地笑了一下,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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