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部分(第3/4 頁)
舒緩的長句支撐大局,就是“甚至風息、蟬啞、鳥墜、雲凝”,我也把它當作一個長句看,只是句中包含三個短頓罷了。現在想想,當初推敲不夠仔細,“風息”仍然應該以“風定”代替,至於前一句,仍然有辦法把“固定”去掉而保持節奏的舒緩。“風定”的好處是:其一,“定”字音節沉重,前可以與“木雕泥塑”描寫相呼應,後可以與“鳥墜”相呼應。“定”的音節可以增加“墜”字的真實感。其二,“風息”是風不見了,“風定”是風在那兒不動,好像風是一個實體。這可以與後面的“雲凝”相呼應,增加“凝”字的真實感。
韻音涉及字音的長短輕重,和節奏有密切關係,因此兩者常常合稱“音節”。詩人對音節特別敏感,特別有控制其規律加以變化運用的才能。通常,詩人在要寫一首詩之前,對音節有整個的規劃,即所謂韻律,一如對內容有完整的構想。中國的舊詩歷史悠久,名家輩出,又經批評家不斷解釋闡發,詩人在韻律方面的苦心相當明顯,新詩則在這方面沒有多少資料。大概新詩的興起以文學革命的旗幟為號召,要打倒格律擺脫束縛,至今恥言韻律。也許有少數優秀的詩人已能掌握語言的音節,尚無批評家整理推薦。談音節者往往舉舊詩為例。李白的《蜀道難》,句法大起大落,一句之中有多次頓挫,在音節上表示了山勢的險惡,而且詩開頭的句子較短,越寫越長,再以短句相間,也足以表示山路越走越崎嶇。杜甫“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沉變古今”,其中錦春疊韻,浮古疊韻,沉今疊韻,據說錦江、古今本來是雙聲,句中音節相應若有共鳴。“但覺高歌感鬼神,焉知餓死填溝壑。”高歌感鬼一連四個字雙聲,罕見的音節產生很大的撞擊力,增加了無窮回味。吳梅村的“人生千里與萬里,黯然消魂別而已”,於急促的音節中見情感的激動。李清照的“誰伴明窗獨坐?我共影兒兩個”,全首音節不失輕快,好像在孤獨中尚能保持瀟灑,“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慼戚”,則全首音節走向低啞短促,好像用生命中最後的氣力述說痛苦,再無逃避的餘地。
語文、音節、形象三者本合為一。音節不僅僅在字音裡,也在詩的情感裡,詩的意象進入讀者內心,把情感傳染給讀者,讀者再以他有情的耳朵來聽詩,享受音節帶來的微妙經驗。時鐘的滴答聲本來是沒有輕重變化的,但若一個人知道十分鐘後有重大困難發生,時間的壓力越來越大,滴答之聲對他也越來越沉重。“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雁飛回。”風,天,雁都在高處,猿嘯的聲音也很高昂,渚清沙白也像是高空俯瞰所見,意象如此,所以音節也越聽越高亢。當你覺得“千里江陵一日還”節奏很快的時候無法不想到船走得快,當你覺得“朝見黃牛,暮見黃牛,三朝三暮,黃牛如故”節奏很慢時無法不想到走得太慢。“早行石上水”,道路難行,才體會出“石上水”音節之窄急,“暮宿天邊煙”,住宿的地方似乎還安適,才見出“天邊煙”三個字平聲疊韻的音節悠長。諸如此類。
詩(3)
作者在經營意象時同時經營音節的說法向來有人反對。“三百篇中有出於小婦人者”,她們何嘗知道詩的格律?格律是近體詩的規範,古時又何嘗有格律?就算唐宋以下,好詩也都是自然渾成,作者何嘗勉強遷就格律?詩是“性情至而格律備”,是“滿心而發,肆口而成”。這種說法有它的道理,但是,我們怎樣解釋“一詩千改心始安”呢?怎樣解釋“吟安一個字,捻斷數莖須”呢?怎樣解釋“所有偉大的作品都不是初版的樣子”呢?哭聲的音節和笑聲的音節天然不同,不待人為,可以用“性情至而格律備”來解釋,但作詩並非如此簡單,詩並非是“純粹的嗚咽”,內容可以決定形式,但並不等於形式。古代沒有成文的詩的格律,但是有不成文的語言的韻律,三百篇中的小婦人或古詩十九首的作者可能訓練有素,能夠掌握這種韻律,他們的作品“成似容易卻艱辛”,只是我們不知道他們創作的過程;也許他們運氣好,“肆口而成”與韻律暗合,但是這樣的人終生只能有一兩首作品,好運氣往往只來一次,他們沒有能力繼續不斷地創作,不能成為詩人。
我們今天反對舊詩的格律,是因為“形式上的束縛使精神不能自由發展,使良好的內容不能充分表現。”但是我們不能因此反對語言的韻律,掌握語言的音節而變化運用之,乃是詩人的天職。有人說,拿一首好詩來,把格律音韻去掉,把它的內容寫下來,它仍然是好詩。這是革命家的過激言論。把詩的格律音韻去掉,把內容寫下來,恐怕只是一篇散文。如果取來的樣品是杜甫的《無家別》還能得到很好的散文,如果取
本章未完,點選下一頁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