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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兔子或狐狸,像隨風飄動的柳絮,像無家可歸的飛鳥。路旁的喊叫聲驚天動地,口號聲震撼山嶽,形成了雄壯無比的大合唱。我腦袋裡糊里糊塗,昏昏沉沉。我知道,現在是生命掌握在別人手中,橫下了一條心,聽天由命吧。
過了不知多久,也不知道車開到了什麼地方。車猛然停了。一個人—不是學生,就是工人—一腳把我踹下了汽車。我跌了一個筋斗,躺在地上,拼命爬了起來。一個老工人走上前來,對著我的臉,猛擊一掌,我的鼻子和嘴裡立即流出了鮮血。這個老工人,我是認識的。後來,當8341進校時,他居然代表北大的工人階級舉著牌子歡迎解放軍。我心裡真不是滋味。他夠得上當一個工人嗎?這是後話,暫且不提。我當時嘴裡和鼻子裡鮮血都往下滴,我倉皇不知所措。忽然聽到頭頂上工人階級一聲斷喝:“滾蛋!”我知道是放我回家了。我真好像是舊小說中在“刀下留人!”的高呼聲中被釋放了的死囚。此時我的靈魂彷彿才回到自己身上。我發現,頭上的帽子早已經丟了,腳上的鞋也只剩下一隻。我就這樣一瘸一拐,走回家來。我的狼狽情況讓家裡的兩位老太太大吃一驚,然而立即轉驚為喜:我總算是活著回來了。
這是我活了五十多年第一次受到的批鬥。它確實能令人驚心動魄,畢生難忘。它把人的殘酷的本性暴露無遺。然而它卻在千鈞一髮之際救了我一條命。“這樣殘酷的批鬥原來也是可以忍受得住的呀!”我心裡想。“有此一斗,以後還有什麼可怕的呢?還是活下去吧!”我心裡又想。可我心裡真是充滿了後怕。如果押解我的紅衛兵晚來半個小時的話,我早就爬過了樓後的短牆,到了圓明園,服安眠藥自盡了。如果我的態度稍微好一點的話,東語系新北大公社的頭領們決不會想到要煞一煞我的威風,不讓我來陪鬥,我也早已橫屍圓明園大葦塘中了。還能有比這更可怕的事情嗎?我還得到了一個結論,一條人生經驗:對待壞人有時候還是態度壞一點好。我因為態度壞,才揀了一條命。這次批鬥又彷彿是做了一次實驗,確定一個人在殘酷的折磨下能夠忍受程度的最低線。我所遭受的顯然還是在這一條線上的。這些都是胡思亂想。反正性命是揀到了。可是揀到了性命,我是應該慶幸呢?還是應該後悔?我至今也還沒有弄清楚。
既然決心活下去了,那就要準備迎接更殘酷更激烈的批鬥。這個思想準備我是有的。
我在這裡想先研究一個問題:批鬥問題。我不知道,這種形式是什麼人發明的。大概也是集中了群眾的智慧,去粗取精,去偽存真才發明出來的吧。如果對這種發明創造也有專利權的話,這個發明者是一個天才,他應當獲得頭等大獎。但是我認為他卻是一個愚蠢的天才。這種批鬥在形式上轟轟烈烈,聲勢浩大;實則什麼問題也不能解決。在舊社會,縣太爺或者什麼法官,下令打屁股,上夾板,甚至用竹籤刺入“犯人”的指甲中,目的是想屈打成招。現在的批鬥想達到什麼目的呢?如果只想讓被批鬥者承認自己是走資派,是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罪名你不是已經用大喇叭、大字報昭告天下了嗎?承認不承認又有什麼用處呢?這個或這些發明者或許受了西方為藝術而藝術的影響,他或他們是為批鬥而批鬥。再想得壞一點,他或他們是為了滿足人類折磨別人以取樂的劣根性而批鬥。總之,我認為,批鬥毫無用處。但是,在這裡,我必須向發明者奉獻出我最大的敬意,他們精通科學技術,懂得噴氣式飛機的構造原理,才發明了噴氣式批鬥法。這種方法禽獸們是想不出來的。人為萬物之靈,信矣夫!
閒言少敘,書歸正傳。命揀到了,很好。但是揀來是為了批鬥的。隔了幾天,東語系批鬥開始了。原來只讓我做配角,今天升級成了主角了。批鬥程式,一切如儀。激烈的敲門聲響過之後,進來了兩個(比上次少了一個)紅衛兵,雄赳赳,氣昂昂,臂章閃著耀眼的紅光,押解著我到了外文樓。進門先在樓道里面壁而立。我仍然是什麼都不敢看。耳旁只聽得人聲嘈雜。我身旁站著兩個面壁的人。我明白,這是陪鬥者。我在東語系工作了二十多年,現在培養出來的教員和學生,工作起來,有條不紊,滴水不漏,心裡暗暗地佩服。還沒有等我思想轉回到現場來,只聽得屋裡一聲大喊:“把季羨林押上來!”從門口到講臺也不過十幾步。然而這十幾步可真難走呀!四隻手扭住了我的胳臂,反轉到背上,還有幾隻手卡住脖子。我身上起碼有七八隻手,距離千手千眼佛雖還有一段差距,然而已經夠可觀的了。可是在這些手的縫裡還不知伸進了多少手,要打我的什麼地方。我就這樣被推推搡搡押上了講臺。此處是我二十年來經常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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