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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去買小菜回來,總帶一串葡萄回來與我,是用的她自己的錢,這份私情就值千金,況又兩人這樣天天在一起,還不是夫妻是什麼。即如此刻我看她梳妝,只覺雖是人世的大懮患,到了她這裡亦像小小的口紅,粉盒,梳子,夾髮針,無一不好。
三
一枝家裡種的葡萄比市上的遲,往年都是分贈親友鄰舍,雖然統統摘了也只得二三籃。還有是柿子。今年這些草木之實都變為一枝待我的心意。但我在一枝家住了兩年,前庭不過到了一二回。日本人家有講究的,前庭不種花,惟是水木清華,對著它,使人要正襟危坐,而又灑然,可不是叫你下去踏看的。一枝家的前庭沒有這樣講究,我記得柿樹就也種在那裡,而且結實不大。江村中山優家,連他院子裡種的玉蜀黍都不如人家的,是因為貧,但亦是中山優的氣概。一枝的比不上人家處亦如此使我思省,她的人看似容易被傷害,最是她與我的事危險潑辣,她這樣幼稚,但是好像李白詩裡的:“衛青不敗有天幸”。
因為提到柿子,一枝說起敗戰之後沒有糖,家家的柿子削下的皮,鄰舍都來討去熬糖。彼時她家在女塾相近的一宅洋房裡亦種有柿子,那宅洋房我一次與一枝在就近散步時她指給我看過。這樣的房子一枝的父親遺下有五宅,敗戰後阿婆把來三文兩束賣掉了四宅,還把一枝的和服多賣給了鄉下人,換了食糧了。說起種種,一枝可是沒有一點追惜。她對於阿婆,對於亂離的時勢,都只是一個婉順聽話,過的日子簡直沒有遠圖似的,如“長安少年無遠圖”這裡的氣概是自有大信,幾乎要飛揚跋扈了,所以她與我的事亦才能有這樣好的糊塗。
我愛在一旁看一枝開衣箱,她尚留得幾襲品級很高的和服,是她為女兒時父親做給她的,至今如新。和服是可以在衣箱裡一世,而取出來穿時仍是新的,而一枝的人便也有些像這樣。我開口向一枝要東西只有過一次,是向她要包袱,而她就給了我,上繡著金線鳳凰,是她做新娘時用的,其後我寫《今生今世》,就用它來包文章稿子。
我又愛看一枝穿和服。一枝平時穿西裝衫裙,有事則穿和服。和服美在外面,豔在裡面,穿的時候與脫的時候特別有女體的清香。那襯在裡邊的是桃紅,我叫不出名字,外穿金繡銀織襦袢,廣袖大帶,一層一層都是女心的喜悅。但一枝對於現代東西都有一種謙虛,她穿西裝衫裙也好看。而有幾次她是為舞給我看,特地穿起和服。
一枝舞得生澀,但是生澀亦好,因為這裡更有她的人。我看過能樂與歌舞伎,但另外還有一種舞,如序之舞與中之舞,是穿古式的衫裙,像劍道的人穿的,素面執扇而舞,動作簡靜大方,連不覺得是舞姿,而只是她的人端然。一枝的舞便像是這樣,在舞與日常動作之間。
轉瞬十月二十四,一枝生日,我與她去看歌舞伎。這一天她亦特為穿和服。與她在一道,使我對於東京都這個現代大都市只是有好意。一枝在女塾讀書時,父親還在,歌舞伎她常去看的,爾來十餘年,今日才又與我同道出來,使人對於歲月也只有是好意。
一枝去銀座購物或去何處訪親友,一年中也不過一二次,平時在家只管家務,買菜購物也只在近地。原要有這樣的簡靜,才現代都市亦可以是悠悠人世。我不與一枝虛華,買給她的只是些家常的衣著與用物,及陪她去配眼鏡。有時我還去小菜場看一枝買東西,小菜場一天裡於午炊晚炊前有兩陣忙頭勢,一枝雜在人叢中立於魚肆菜攤前,總不追越奔競,等著見店夥的人手稍空,才上前購買,像才被父母與先生教出來的小女孩的規矩。我不禁想起曾國藩題在揚州十二圩的對聯:
金焦兩點劫後山容申舊好
萬家食貨舟中水調似承平
我是從一枝,才曉得小菜場與百貨商店有著萬民的生活情意的可珍重,而且想到了承平。
兩人經過百貨商店,站著看一會兒。一枝並不想要什麼,她說單是觀看已好。她說:“有幾次我買了小菜,想著回去炊夜飯時光尚早,順便進去幾家商店涉覽,阿婆問我耽擱怎久,聽我說了,不通道:「你又不想買,也有個可看的?」”又說起她在女塾讀書與同學去買東西,她一買就買一件最貴的,付出五塊錢,同學驚異道:“看不出一枝,平常不見她用錢,卻這樣大派!”
可是一次阿婆叫一枝出去買小菜時帶便買一隻盤子,她卻買回來了兩隻,到我房裡來一轉,笑道:“盤子買壞了。”我去到起坐間,阿婆果告訴我說一枝只曉得價錢便宜,不會買東西。一枝在廚下炊飯燒茶,好像小女孩做錯了事情,聽見大人在說她,她亦不分辯,她亦不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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