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輩,天資不及而工力過之,我跟他學寫魏碑及篆隸行草也有數年,但現在看了劉先生的字,才曉得好字是這樣的。劉先生還寫經,今年他六十六歲,視力絲毫不衰退,看書寫小字不要戴眼鏡。那年日軍空襲溫州,炸彈落到百里坊,他在前院廂房裡寫普門品,神色如常。《普門品》他已寫有千三百遍了,都是施捨於親友,我問劉先生也有寫錯漏了字的麼?他說數年來只一次寫漏過兩個字。這真是凝神鍊形。他寫的《普門品》我亦得有一篇,小字彷彿仙葩奇恣,而風骨如隋唐人寫的經。
我見劉先生執的團扇,是馬一浮的字,因問馬一浮寫如何?劉先生道:“馬一浮給人寫字,不肯題上款,題上款得加錢,總是習氣太重。有人求蘇軾的字,追從年餘,得一筐而去,寫字原不過是餘事風流,焉有像馬一浮這樣的。”我說章太炎亦不肯稱人先生,惟題“某某來求字,書此與之”,劉先生聽了卻不加批評。章太炎是有一種可愛,一樣自大,但與馬一浮的認真不同。
字,劉先生還是喜歡弘一的。弘一法師住在溫州延慶寺時,劉先生曾與識面。今因我說起,劉先生就取出弘一寫的“南無阿彌陀佛”橫幅給我看,字徑五寸,墨沈如新。弘一與馬一浮的交契,可比吳天五與夏瞿禪,但單以字論,馬一浮的是道氣太勝,像謝靈運的詩,弘一的倒像陶淵明,有他世俗的人。
弘一即李叔同,其家世及其所作的詞,有似納蘭性德,其書畫金石,使一切有情皆志氣廉立,連他的油畫與彈鋼琴,亦在中國至今尚無人能及。他在日本留學時演劇,還扮過茶花女。但他出家,捐盡浮華奉律宗,謹嚴堅苦之極,而又謙虛陽和之極,到他面前,只覺你的人亦如春風牡丹。晚年住在福建的寺裡,浙江省主席出巡,廈門市長為至寺開宴,邀請法師識面,先曾託人與他說好的,而他屆時仍不出見,惟以一字條謝謝,寫的是:“為僧只合山中坐,國士筵前甚不宜。”真是領情而不逾義。
但我在籀園圖書館看到一本書上記弘一示寂時,善男信女皆集,他道:“我今可以被你們拜,你們拜吧。”於是諸眾皆拜,如繞佛三匝。我看到這裡,想起自己的身世,不禁大為感動,且是覺得辛酸。我就說與劉先生聽,劉先生卻道:“弘一這樣說是不對的。”
可是孔子何以說:“天之未喪斯文也,文豈不在茲乎?”孟子亦說:“當今天下,捨我其誰耶?”想必說話還有個上下聯,若是像曹操的說話就很好。曹操與劉備煮酒論英雄,劉備怕遭忌,假痴假呆,曹操卻道:“天下英雄,惟使君與操耳。”劉備一驚落箸。若像這樣的跌宕自喜就非常好,而一臉正經的自大則不好。
便是劉先生,這樣剛毅,我亦每覺他嫵媚。我益益信服劉先生真有經世之才,且是夠骨力,一次衝口而出,我道:“天若厭亂,有朝一日總要請先生出任內閣總理。”劉先生道:“那我也來呀。”又一次是我說起崑曲,劉先生一高興,他道:“我早先不曾學,其實我的嗓子學唱崑曲是不輸的。”我果覺他的說話聲音好像《四郎探母》裡芙蓉草唱的蕭太後,又像唐樂齊天樂涉盤調的眾笙,如曙色初動。
唐樂還有李世民的《鶯聲囀》,也這樣的眾笙吹起來,如山河曙色初動。這可比我現在遇見劉先生。
如生如死
唐朝張文成的《遊仙窟》,寫尚未見十娘,先聽見內室琴聲,就“下官聞之,不覺氣絕”,我看了大笑,這樣強烈,但是可愛,而且滑稽。我在溫州,懮患的強烈便像這樣。
我總算結識得劉景晨先生了,在此地多少可以安全,但將來我還是要出去到外面天下世界的,那裡的熟人經過這次浩劫,已經蕩盡,我得事先佈置,想法子結識新人。我就寫信與梁漱溟。是時梁先生調停國共無結果,仍到四川北碚辦勉仁書院。京滬文化人一齊批判梁先生的學問思想不該不合於唯物論辯證法與唯物史觀,《觀察》雜誌上常有梁先生的答辯。
我信裡說他於學問之誠,可算今日中國思想界第一人,惟於己尚有所疑,未能蔚為眾異,如內丹未成,未能變化遊戲,卻走魔走火,諸邪紛乘,而欲以謙虛之心臨之,與之論難,以為此亦慎思明辨之機,其實是惑。且秦興而喋喋者自熄,漢興亦喋喋者自熄,自古喋喋眾說未有因論難而被掃清的。中國今後將有秦興,抑或可免此一劫而直接就開出新的漢朝,此則尚有天意存乎其間。惟志士為學,慎思明辨自有本義。釋迦論外道,孟子難楊墨,是其學之行,非其學之所由成。學之所由成,是先求己之能止於至善,即或知識尚有缺疑,亦但照之以明。否則知識亦是逐物,其入愈深,其出愈難,與時流葛藤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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