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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柳三公子在江南的十里春風中專注地看著我。抬頭撞上他的眼神,瞬間,幾乎有被燙傷的錯覺──那樣的眼神,教會我什麼是心無旁騖。
他囁嚅著,像是想說點什麼,但,能說什麼?他甚至不知道我是誰。
像是在亂世失散了的情人、兄弟、朋友,憑一點蛛絲馬跡,一點藕斷絲連,千軍萬馬中趕來相認。末了,猛一回神──
他,甚至,不知道我是誰!
忍不住帶點惡意的笑起來。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我一邊笑,一邊飛快尋思,眼見得他就快要問起姓名、身世、來歷……我要如何一一交代清楚?
“姓言,行二,京城人氏,人稱言二公子。家中三代都做的是綢緞生意,也算薄有些資財。家父年事漸高,只怕我少不更事,將來若有萬一家中產業無人料理,因此備下盤川,著我外出遊歷,一來開闊眼界長點見識,二來也順道檢視各地的幾片布莊,歷練歷練。舍妹四娘,因幼年喪母,自小便常隨父親叔伯……”
看看看──言二、柳三、應四──巧合得像一個玩笑。只是,難道我真的要拿這些話來應付他?走了一路說了一路的話,熟到不用想也琅琅上口的話,說多了,會不會真的連自己也相信了,終於就是撲朔迷離?或者是又再重新編排劇情羅織經歷?祖籍淮南的落第秀才,作得幾篇詩文,臨得一手魏碑,卻總是懷才不遇;要不然也可以是家道中落的仕宦子弟,先父做過幾任不大不小的州官,如今落難出賣祖業過活……趙錢孫李周吳鄭王要選哪個來姓?要不然從《中庸》裡隨便找個名字,好省了序排行的麻煩?……
──不。
不!
我又怎麼可以若無其事,把預先演練的臺詞侃侃而談?
落地秀才或是落難公子,姓趙或是姓李,這樣的人世間何止千萬?人人都可以姓言行二,自稱言二公子或是曾家大少爺,但,柳三公子一心一意的瞳眸中,只有一個人,其餘種種,在他,都不過浮光掠影。
所以。所以。我要給他獨一無二,為了他的心無旁騖!
我看看他,他的眼、鼻、口、額,他的淺淡笑意,無端都讓人記起那個客途雪夜的一管竹簫,一般的,都有種如同美玉的溫潤質感。
我說:“我叫長留。謝長留。”
像所有年深日久最後總算被揭發的秘密,許久不用的名字被斷金截玉地吐露,那三個字的尾音落在地上,歡蹦亂跳地散開,自尋出路去了。我還沒來得及看見他的反應,突然有人從後面拉住了我的右手用力往後一扯,柳三的黛色襟袖頓時離開了視線範圍,我被拉得趔趄了一下。微怒,氣勢洶洶的回頭。
──一片月白顏色。
男人挺拔地站在身後,他身上的錦服有些眼熟,那上面的細緻紋路清晰可辨,記得在迷津的渡口邊好像曾經見過,不過,也許只是相似,就像這個男人,清臒了,沈默了,嚴肅了,不笑了──也許,也只是個替身罷?
我痴痴地望定他……
“長留……”男人的聲音像嘆息一樣,微弱地傳來,聽在耳裡卻只覺振聾發聵。
他又看向柳三,柳三站在原地,默然地、沈著地迎視。
我恍然既而惶然。
不知這算不算冤家路窄?披星戴月翻山越嶺,竟在這裡面面相覷!嘖,多巧!!尚且不知道何去何從,身前身後的兩個人,偏偏在這時候一起出現!這般默契,逼得我走投無路!
柳三忽而一笑,瞭然也似地:“我在城西明碭山等你。”他甚至不問我去不去,轉身就走,在熙熙攘攘的路上,我遍尋不見那黛色背影。
“走吧,長留。”
他轉身走在前面,行了兩步,遲疑地一回頭。確定我跟在身後,他喟然,安慰似的悄悄嘆了口氣,這才繼續往前走。只是一回頭,便已經把兩個人心照不宣的真相昭示天下了。曾經有他的地方一定有我,有我的地方就一定有他,如影隨形、亦步亦趨,今天他卻要回頭來確定我在、或不在……
路邊有婦人抱著孩子倚門閒話,歲餘的小兒津津有味地吮著手指頭,唾液順著嘴角流下來,緩慢地蜿蜒成一條閃著光的線滴落在母親的胳膊上。小兒詭異地笑出聲。女人不耐煩地把孩子換到另一隻手,理也不理溼了一塊的衣袖,不停口地說著。讓她這樣投入,想來應該是生活中的大事,但我聽不懂方言,無端地只是被惹得心煩。貨郎的叫賣聲,被胭脂水粉引誘而至的少女,麵攤傳來的味道和熱氣,又到了上燈時分,時不時聽見細細的絲竹聲。
恍恍惚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