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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談起了一件事。
少奶奶在一旁看著他們。
我聽不懂他們的話,可是我明白大路的意思,也明白二少
爺的意思。大路想走。二少爺在挽留他。談著談著,他們抬高
了聲音。
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要罵人。
二少爺把一句洋話說了三遍。
大路吼了一聲。
少奶奶說:光漢,你不要著急。
幾個人誰也不出聲了,就那麼幹坐著。二少爺起身回房,不
一會兒拿來一個硬木盒子,有一匣古書大小。見他從盒子裡掏
出幾根金條,在座的人都大吃了一驚。他把金條擺在桌上,往
大路那邊一推。他不停說著,聲音壓得很低。大路用巴掌遮著
眼,一直在搖頭嘆氣,可是什麼話也不說了。
大路離開了廊亭口
他沒動那些金條。
二少爺盯著油燈的燈罩子,眼神兒真硬。跟他一比,少奶
奶的眼神兒倒軟了。少奶奶的樣子很小心,還有點害怕,好像
是害怕二少爺做出什麼出人意料的怪事來。我也害怕,我怕古
怪的二少爺突然發了找。我的害怕不是沒有道理。眼神兒不是
那個硬法兒,棗核兒一樣尖尖地硬硬地看人,一定是多多少少
有了問題了。
大路在水塘那邊喊我,想洗澡。
他說:耳朵!燒水l
燒水!這兩個字他說得那麼清楚,眼看就聽不出是個洋人
了。燒水:不光說得清楚,還氣哼哼的,好像我做錯了什麼事,
好像他不拿我來撒這口氣,他就不舒服I
我說:知道了了這就來:
伙伕為他燒水,挑水;我拎著馬燈為伙伕引路。水缸裡注
了開水,還要加涼水,大路脫得只剩了一條褲視,皺著眉頭在
那裡等著。最後一桶涼水拎來,他早就等不及,已經跳到缸裡
去了。
缸裡漂著他的腦袋,熱氣騰騰。
我把涼水桶擱在水缸旁邊。沒等我出去,他就提起那桶涼
水澆在頭上,濺出的水差點兒潑翻了油燈。我不知道這冷熱交
加是個什麼滋味兒。他的大下巴在水缸的熱氣中打著哆嗦,嗓
音也發抖,
他說:一年!
我沒聽明白。
他又說:一年!我,一年!
他從水裡伸出一根手指。
二少爺要加僱他一年二
我說:好!
我不管他高興不高興,朝他挑了挑大拇指,撞上門出去了。
我看出他很難受。我也難受。人和人的難受是不一樣的。你腳
趾頭痛,他舌頭痛,換一個說不定毯痛。人和人真是不一樣。
金條吟嘟嘟砸在石桌上,像撞了個鈴兒。我的心也讓它砸著
了。我到死也掙不了那麼多錢!我是家奴。我不大在乎錢。我
要那麼多錢也沒用。可是閃閃發亮的金子哨嘟螂砸下來,我的
心給砸疼了。
我覺出了自己是怎麼個不值錢。
我覺著自己的眼神兒也出了毛病。
我裡裡外外都硬起來了。
二少爺除了調藥糊、拌油槽、沾藥頭,不再管別的事。大
路管機器。我管烘房。少奶匆洲管糊火柴盒。少奶奶領人把木片、
竹紙、漿糊送到愉鎮一些佃戶的家裡,手把手教會那些窮苦的
婦人,讓她們能給家人掙幾枚小錢。少奶奶在古糧倉進進出出,
經常挽著袖管,胳膊上是漿糊和磷粉,衣服上也是。對她這副
操勞的樣子,二少爺不大在意,他看不見,他眼裡只有他自己
最關注的事情。
他關注的是轎廊。
還有馬廊。
別人告訴我,我起初還不信。我悄悄跟著二少爺走到轎廊
的角落,看見他用鼻子在牆上聞,冊下一塊土放在舌頭上舔。我
脊樑骨發涼,趕緊溜掉。
我可以不跟曹老爺說。
我不能瞞著少奶奶。
我說了。
可是少奶奶一點兒不吃驚。
她說:過幾天就好了,不用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