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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被幻想、榮譽、失望和病魔擠壓得完全變了形,見不到一絲英雄的氣概,一臉的垂死者的落寞。如果面對的不是一面鏡子而是一位畫家,他會毫不懷疑那是抽象派的傳人。
當代文抱怨自身那沒來由的肥胖時,朱即師傅奚落道:“你吃屎也會發胖的,因為你整天呆在洞裡像一尊菩薩似的,一動也不動,哪兒也不去。”
半個月後,一封沉甸甸的越洋信件由美國經香港輾轉到達吳芙手中。牛皮紙信封裡裝著一封來自臺灣的家書,隨信還附有一張代武的彩色近照。吳芙不識字,看過照片後大失所望,因為她認定了那張照片是別有用心的人到黃洞仙找老將軍拍照後偽造了信箋來戲弄自己。李秀喚來永兵,他仔細檢查了信封上的郵戳後斷定那的的確確是從臺灣寄出的郵件,並當著全家人的面高聲朗讀了來信。那是一篇充滿思鄉之情的散文,酸楚悲愴又令人肝腸寸斷,幾個女人半信半疑,聽著聽著便淚如雨下。李秀一邊透過放大鏡打量著代武的照片,一邊不停地念叨:“老了,胖了,頭髮白了,跟他兄弟一模一樣啊。”
李秀叫永兵從頭到尾把來信又重複唸了兩遍之後才催促他趕緊給伯父回信,“告訴他吧,他母親和婆娘都還在世。”她摩挲著代武的照片說,“要他早點回家,不管多久,我們都活下去等他。”
第二天,永兵把李秀背到了黃洞仙,吳芙、李璐還有興華,全家人除了在省城工作的譚永秀和在北京唸書的譚琴,都到齊了。一位在關王廟開照相館的師傅給這個家族拍下了最後一張淒涼的全家福。雖然拍照用的是彩色膠捲,但拍出來的效果與黑白照沒什麼差別,因為所有人都穿著灰黑藍一個色調的衣服,而且,由於認真和緊張,全家人都身體僵硬地靠在一起,眼中露出和代文同樣的那種老年痴呆症特有的不諳世事的呆滯目光。不過再嚴重的痴呆症患者也不會遺忘自己,吳芙把丈夫的照片遞給代文看時,他並未因幾十年的骨肉分離而感到生疏,他端詳著相片中的那張臉就如同在照一面鏡子。
“這是代武。”他把照片還給吳芙時神情自然地說。吳芙滿臉錯愕,她盯住代文的眼睛,若有所思地問:“如果他是代武,那你在哪裡?”
代文像個孩子似的笑了笑,故意把聲音放低了些似乎要悄悄地告訴她:“我在照片裡。”
在場的人沒有誰拿他的話當真,大家都把他看成了時而清醒時而糊塗的可憐的病人。
在偶爾回溯而至的清醒間歇裡,代文一個人默默承受著一種久遠的恐懼,這恐懼自少年時代起就一直伴隨並折磨著他。即他與那位跟他打了一輩子仗的孿生兄弟又回到了同一個模子裡。似乎一生的努力都打了水漂,白白忙活了一場。歷經數十年的戰爭洗禮,兄弟倆全身傷痕累累,用李秀的話說就是:“通身上下沒一塊好肉!”
但令人稱奇的是兩個人的臉龐竟都完好無損。槍炮子彈沒長眼睛,可老天有眼啊,它就像興安女人一樣深知興安男人最愛面子卻不太在乎裡子。那些冥冥中的彈元彈片寧可穿透興安男人的心臟也從不去傷害他們的顏面。代文對此深感憋屈,固執地認為這也是老天爺對自己莫大的懲罰和嘲諷。因為如此一來,無論自己信仰什麼,也無論自己經歷過怎樣的艱苦奮鬥,到最後穿上壽衣躺到棺材裡時,看起來和那位敵人還是雙人一面,沒什麼區別。他實在想不出該用怎樣的說詞向後人交代這同而不和的悲慘結局。那就像一個巨大而可怕的隱喻根植於家族的命脈之中無人覺察。
代武的生命經受住了姦情的誘惑和愛情的浸潤,也遭遇過失敗的煎熬和傷痛的折磨,如今成了一位慈祥的老人。他收到親人的覆信和在黃洞仙拍的那張全家福時,內心五味雜陳。看著母親和妻子陡然老去的容顏,他為蹉跎歲月的無可挽回而痛心,只是見到代文的面孔時才感覺到些許慰藉。他慶幸老天爺的眷顧,給自己留了最後一點面子。竊想:只要自己隨便套上一件外衣,不赤身露體、坦誠示人的話,那麼與代文就難分難解了,誰也別想分清楚兄弟倆到底是誰曾經幹過什麼,犯過什麼錯誤,受過什麼傷害,有過什麼遺憾了。兩張臉永遠一個樣,年少時英俊輕狂,壯年時稜角分明,老年後和順福態,彷彿一切都是那麼稱心而合乎自然。
那年,蔣介石去世後,代武帶領一眾舊部及部下的孩子們在靈柩前放聲痛哭,眾人高唱:“總統蔣公是人類的大救星!”他哭得那麼徹底,那麼傷感,無人知道他是在為自己夢碎而哭。他原以為當兵打仗是一條通向權力和榮譽的捷徑,待到達目的地之後才豁然發覺自己已經上了一艘既無歸期又沒有彼岸的不歸之船。打那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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