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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瑛要過家慧那套白絲綢衣服,開始給繁麗穿衣。家慧哭著說:“好妹妹,你穿了我的衣服上路,也算是我陪你。到了那邊,要能跟家廉團聚,我們也算放心。他福氣好,結了你這個好媳婦,走到哪兒都有你跟著。你要是孤單,託個夢過來,我們給你燒些紙錢,去你的墳上看你。你要是受了委屈……”哭訴到這兒,想到繁麗活著時從不找人訴說不幸,總是默默忍著,就哽咽著再也說不下去。
家瑛手腳麻利地在白絲綢衣服外面又套上壽衣,把她已經變冷的四肢拉平了,和身體貼合在一起。
穿戴乾淨的繁麗躺在門板上,竟像睡著了一樣安詳。她的光潔的面板除了蒼白以外,並沒有晦暗之色,看得姑嫂三個都呆了。家瑛說:“把你們當家的喊進來,找幾片茶葉。”家禮進來,到自己屋裡找出一包茶葉,拈了幾片遞給家瑛。家瑛說:“快去找個瓦盆燒落氣紙。”家禮退出去。家瑛掰開繁麗的嘴唇,把茶葉塞進去。玉芝又去找來一根白線,鬆鬆地系在繁麗兩隻腳上。
瀰漫在屋裡的香味漸漸淡去,若有若無,似已隨著繁麗的魂魄飄搖遠行。玉芝和家慧看著已是陰陽相隔的繁麗,嚶嚶而泣。家瑛說:“你們也別哭了,看這情形,她是打定了主意要去見老三。”她長長地感嘆一聲:“想不到他們真跟戲文裡頭唱的一樣,活是一對鴛鴦。”玉芝說:“今兒早上起來她還跟我講自己做的夢……”便哭著把繁麗的夢說給家慧和家瑛聽了,大家免不了又是一陣唏噓。家瑛問:“壽房( 棺材 )來了嗎?”玉芝說:“一時買不到好的,家禮跟學賢商量了,說是先用魏媽的。”
到了晚上,家義還沒回來。玉芝問家禮:“你著士霞送信送到了沒?”家禮含糊地說:“送到沒送到又咋啦?”玉芝嘀咕說:“送到了就該回來一趟,未必真是人情薄如紙。”
到下半夜,魏學賢勸著家慧到屋裡躺下了,又跟家禮說:“你也忙了一天,進屋歇歇,外頭我來守著。”家禮說:“你不也是忙到現在連屁股都沒挨凳子。”魏學賢說:“我身體比你好。再說,明天的事都還靠你出頭。”家禮確實也撐持不住了,便說:“那我就去打個盹兒,一會兒再來換你。”家禮進屋前跟兩個守靈人說:“你們都驚醒點兒,別一打瞌睡把啥都忘了。”兩個守靈人連連點頭說:“放心,放心!”
繁麗的棺木下面,照舊例燃著一盞長明燈。燈油裡泡著一根白粗線捻子,豆大的火苗像抽搐一樣來回閃動,一陣風過來,被吹得貼著油麵站不起來。
魏學賢看著這星明火正在沉思,忽然感覺背後有什麼東西,一回頭,竟是家義,像影子似的悄無聲息站著。魏學賢說:“你回來了。”站起來給他讓座。
家義卻徑自去棺材底下,拿過一沓黃表紙在瓦盆裡燒燃。擦火柴的聲音嗤一響,把打瞌睡的守靈人驚醒了。其中一個不好意思地揉著眼睛,迷迷瞪瞪站起來問:“你是哪家的?”
魏學賢對他擺擺手,示意他不要做聲。他面帶疑惑地又坐下了。
家義的臉被火焰照得通紅,也不知是被煙燻的還是咋了,眼裡汪著兩包淚。燒完紙,他對著靈堂中間那個大大的黑體“奠”字看了許久。
魏學賢站在他背後,無法看清他臉上的表情,也揣摸不透他此刻的心情,就等著,看他會不會說什麼。四周是濃墨一樣化不開的黑暗。煤油燈微弱的光亮把家義的影子投在篷布上,斜斜地拉長,成一怪物。他的個子和家廉相仿,舉手投足也極為相像。恍惚間,魏學賢覺得眼前站的不是家義,而是家廉。這個落寞的背影負載著一切文字都難以描述的傷感。他很想走過去,把手擱在這個背上,用生命的熱度去溫暖它。可是他的手縮在懷裡不能動彈。他知道這兩隻手和眼前的背影之間,已經隔著長長的歲月,還有許多糾纏不清、令人肝腸寸斷的是是非非。
家義轉過身,從兜裡掏出一卷東西遞給他。魏學賢說:“大哥剛睡下,要不要我叫醒他?”家義搖搖頭。“不必了,我還得趕回去。”頓了頓,又說:“你告訴大哥,明天我可能回不來……”他說得很猶豫,而且也不說明原因。
魏學賢並不吃驚,倒覺得這個結果在意料之中。在所有親友中,也許再沒有第二個人比他更瞭解家義,瞭解他的處境,以及他的選擇。
家義說完這些,也不等魏學賢答話,又像來的時候一樣悄悄離開了。他的背影很快被街巷裡濃重的黑暗吞沒,就像走進一個深不可測的時空隧道。
魏學賢就著燈光看看手裡的東西,竟是厚厚一卷錢。一個守靈人偷瞥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