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部分(第2/4 頁)
窄小的床上翻來覆去,一直到早班電車“咣啷咣啷”地響著,車燈從我母親斗室的天花板上掃射過去,才把她心中一個結論照亮:李師長不會去前方打仗了,他的前途突然出現了一個轉折。她已經從她為李師長抄寫的文稿中,從司機和衛兵那裡,得知李師長仗打得多麼好,多麼是塊帥材,多麼英雄逢時。但她沒法知道什麼造成了李師長的轉折,而轉折究竟是否對他有利。要緊的是,是否對她有利。
接下去的幾天,吉普車又來過,卻只是送來一些請她抄寫的檔案。又過幾天,檔案也沒了。我母親便坐了電車,又坐人力車,花了三四個鐘頭,才把方向摸索正確。因為每次車接車送,總是從樓下到樓下,她甚至連那座三層洋房在哪條馬路哪條弄堂都沒弄清楚。等她終於找到李師長住處時,天都暗了。並下起雨來。
我能想象我母親當時的狼狽模樣。她完全不像去尋劉先生那回,精心裝扮,穩紮穩打。美麗青春加魅力,從從容容端在心裡,只等劉先生毫無防備地一露頭,她那大把美麗大把魅力冷不防朝他發射。劉先生當然立刻給打蒙。而這時她卻小臉發青,淋溼的頭髮從太陽穴往下滴水。身上的旗袍和襪子都不夠乾淨挺括,挨雨一淋便有幾分窮氣了。我感覺中那是件黑色帶小紅花朵的旗袍,該是年輕孃姨到小菜場去穿的。
警衛站在崗哨上,說:這裡是軍隊駐地,不準任何市民進去。我母親口氣還是蠻大的,她說她是李師長的客人進這裡都是車接車送。警衛那張青年莊稼漢的黑臉木呆呆的,眼睛看著我母親身後一根電線杆說:那你就讓車接你進去吧。我母親氣得要哭出來,說:你去告訴你們李師長,叫他派車開三步遠來接我!警衛說:你不要跟我胡攪蠻纏,這裡根本沒有什麼李師長。
第26節
我母親這才明白,李師長的出現和不出現都是她無法控制,也無從追究的。她和他接近,是他允許的;他不允許,所有的接近都會立刻中斷。曾經那些接近積累的熟識,那各自心裡有數的繾綣之情,都會隨這個中斷而不作數。她一個小包袱闖進大上海,路從來都是通的,她卻闖不進這個荒蕪的院牆。孤單單闖蕩了幾年的我年輕的母親,第一次感到自己原來是多麼孤單。
她溼淋淋的像只小野貓,調轉頭慢慢離開那座洋房。它是黃褐色,原色該是乳黃的,牆根生著碧綠的青苔,牆上貼了一張標語:歡迎人民解放軍!標語的紅紙被太陽和雨水漂白了。它在我母親眼裡是一座城堡。可能比那還宏偉堅固,是座宮殿。女性都是嚮往勝利者的,我母親在這方面尤其典型。或許從修養到性格再到人品,李師長都不及劉先生,而劉先生不是從幾個大戰場馳騁過來的勝利者。我不知劉先生在失去我母親時是否意識到這殘酷的天條:女人眼中的勝利者總是英武驍勇的,總是最雄性最可依附的。
我母親回過頭向三樓望一眼,真的像在膜拜了。她原本只是無意地一回頭,一抬眼,卻一站站了很久。等她感覺到雨水已打到骨縫裡,她才收回目光和頸子,打算離去。這時卻聽有人叫她的名字。叫她的正是曾經在醫院見過的那個小衛兵。他青光頭皮,兩個赤腳一路濺起水花從樓裡跑出來,邊跑邊喊她,一手拎一隻黑布鞋。
我母親跟著兩手拎鞋的小和尚頭衛兵進了樓門。小和尚頭告訴她上三樓去,師長正在等她去幫著起草一份報告。她上著潮溼氣味濃郁的樓梯,心臟在裡面撞著一層薄薄的胸腔,非要撞出來似的。
李師長見了她就說:洗把熱水臉吧。
他叫衛兵打來熱水,拿了一條嶄新的毛巾。又叫他去拿一套乾淨衣服來。我母親在浴室裡洗完臉,又脫下身上的溼衣服。她發現李師長給她換的是一套家織白布的襯衫和軍褲。襯衫是細針細線縫的,是個從來沒見過西式襯衫的人想當然地在一件農夫小褂上安裝了袖子、翻領、胸袋。胸袋上還用紅線繡了李師長的名字和一顆五角星。我母親用很寬的牛皮帶湊合束緊褲子,襯衫大得如一頂小帳篷。
她走出浴室時,李師長說:你這樣穿也怪好看。
我母親說:要不是太大,恐怕蠻好看的。
李師長說:像我們隊伍上的女小鬼。
那我能不能到你們隊伍上來呢?
你想來?
嗯。
李師長不吱聲了。起身臉對窗子點了一支菸。他剛才就從窗子看見她怎樣被擋駕,怎樣灰溜溜調頭離去,又怎樣回頭眼巴巴看著這個窗。他和她臉對臉相峙了好幾分鐘,只不過她在明處,他在暗處。他對著窗外說:你怎麼站在雨地裡傻挨淋呢?
我母親一
本章未完,點選下一頁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