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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朋友家參加一次文學聚會。他為自己的殷勤打著哈哈開脫,說一個我這樣的遙遠國度來的外賓可以使那場聚會去掉些省份氣、本地氣,增加些國際性。我忘了我胡謅了些什麼託辭,只記得從那以後翰尼格不再把我的作品當好的典範到課堂上去讀了。
他馬上聽懂我語音中潛藏的某種可能性。我很可能在挑逗。那種撒嬌發嗲的東方女人被動的進攻方式,他感覺新鮮極了。我看見希望如何在這個五十歲的光棍心裡蹦著火星。他掩飾地將餐紙搓成個紙團,向紙簍一擲。希望使他如此無力,紙團在我和他之間便折斷了拋物線,輕飄飄墜落在屋子正中央。我發現自己手指捏起那微潮的餐巾紙、直起身,走到那紙簍邊上,投進去。
他咕噥一聲:謝謝。
我回頭對他笑一下。我的臉忽然變得很重,笑容推不動它似的。我其實可以把這個殷勤動作做得很經濟,用不著起身,彎腰,拾起紙團,再走到紙簍跟前。我捨近求遠,就是給很少得到女性體貼的五短光棍足夠時間,欣賞品位這份很東方的體貼。獻媚變成體貼,令授者與受者雙方都舒服。我沒有時間檢省自己:我難道在獻媚?我難道要勾引這個五短的翰尼格?就為一份獎學金?……我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成敗在此一舉,九千塊的獎學金將決定我的生死存亡。我是系裡年齡最大的學生,再拖延畢業時間,我會在這裡做“學生奶奶”。我的同學把一個四十歲的旁聽生叫做“學生奶奶”。一次來了個轉學的新生,問起教授的名字,大家便指著“學生奶奶”的背影告訴他:她是最棒的教授,海倫·拉地教授。新生馬屁哄哄地上去,大叫一聲:拉地教授!引起一片對年老這生命現象的嫌惡大笑。另外幾個由於一直未能完成論文的博士生也自己取笑自己,說他們在系裡變色,先變得焦黃,再變成灰白。最終將變成海倫·拉地。
我受夠了掙學費,受夠了偷書,也受夠了拖延房租水電費。甚至受夠了安德烈每月按時寄到的五百元支票。
翰尼格教授說:我會盡力的。
他這句話有了責任的分量。
我說:你上次的朗讀會成功極了。
噢,謝謝。你去了?
我沒地方坐,只能坐在窗臺上。你沒看見我?
第25節
奇怪,我怎麼會沒看見你?你在我眼裡永遠那麼醒目。
那是你就要完成的小說?
嗯。很想知道你的看法。
我覺得非常棒。我想,能做到像翰尼格那樣胡亂吹捧,是很不容易的。其實我聽他朗讀了五分鐘就翻窗子溜掉了。里昂那類人不去為感覺命名,乍一看翰尼格也屬於這個群類。但區別在於有還是沒有那份感覺。五十歲的翰尼格不知是不是真不知道自己壓根沒有感覺。他平時馬裡馬虎,即興而瀟灑,其實懂得新鞋不能去雪汙裡亂踏,懂得盯準一雙中意的鞋,耐心等待著大減價。他有那麼平實質樸的一顆心靈,卻偏偏把一些非感覺的詞彙拼湊硬叫做感覺。這對一個理性而正常的人來說,是多麼不容易。
你真認為非常棒?
非常棒。
我對翰尼格教授微微一笑。有這麼一種笑法,把面孔端成朝下的角度,讓眼睛猛一聚光,再讓這凝聚起的目光頂開眉毛額頭低垂造成的壓迫,笑容如同被釋放出籠一樣撲出去。
我想這可不是我在對你笑,翰尼格教授,是我母親投入在我肉體靈魂中的那部分在笑。我的母親潛藏在我體內,左右我在這個生存關鍵時刻的舉止和表情。我媽把一個小包袱闖大上海的那個少女埋伏在我生命中,現在我是她操縱的一具玩偶,她借我的一張臉向翰尼格教授發出美妙青春的一笑。這個笑容發生得如此突然,我拿它一點辦法也沒有。現在要赤手空拳闖芝加哥,搶奪九千塊獎學金的絕不是我,是我母親。是我母親的眼睛透過我,看著這位長著一頭褐色綿羊卷絨的美國武大郎。是我母親的審美觀在這一刻突然支配了我,突然讓我看清翰尼格長得並不難看:五官還是可取的,尤其那個莎什卡翹鼻子。翰尼格的鼻子非常頑皮,它讓他整套五官都生動不少,成了一張很好玩的面孔。
我母親此刻牽制著我的四肢和腰肢,使我走出一種我自己完全不認識的步態,去翰尼格的書架上拿了兩個杯子,再走到他桌邊拿起他的礦泉水瓶子,倒一杯水先給他,再倒一杯水給我自己,順手拿起一張餐紙,拭淨桌上的水漬。其實並沒有什麼水漬。這整套動作都是我母親附在我身上乾的,因為我從來幹不出既嫻雅又麻利,既陰柔又果斷的事。原來母親早在我出世前,早在我還沒到她腹內去投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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