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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嗓音說,老徐,我不能在屠宰車間幹了。
你剛才說到手段?說下去,你的見解肯定有意思。你說的弱小和超級是指什麼?是指肉聯廠的幹群關係嗎?不,老徐,我說我不能在屠宰車間幹了。為什麼?徐克祥沉默了幾秒鐘,終於露出了金橋想像中的嚴峻的表情,他說,說出你的理由。
我到肉聯廠來本身就是個錯誤,你把我分配到屠宰車間更是個錯誤。金橋說,我討厭豬肉,更討厭殺豬。沒有人會喜歡肉聯廠的工作環境,但是所有的工作都要人幹,你不幹,他也不幹,假如這樣我們只好吃帶毛的豬肉了。金橋你說是不是?你自己說你的理由是不是理由?我也許沒有什麼理由。金橋的腦海裡迅速掠過幾個華麗而飄逸的名詞概念,他想他不得不用它們為自己辯護了,這其實關係到我的主權,就像一個國家,一個人也有他的主權,金橋的雙手在徐克祥面前來回比劃著,他說,我喜歡幹什麼,不喜歡幹什麼,就像一個國家的內政不容別國干涉,另外,我這人天生愛乾淨,無法在這麼髒的環境裡工作,我想要的其實也是一種豁免權,老徐請你給我一個豁免權吧。他們說你是一個業餘外交家,名不虛傳。徐克祥又哈哈大笑起來,他的一隻手在金橋的肩上快樂地抓捏著,然後突然停止了,那隻手收回來在下頜處刮擊了一番,猛地向肩後一揮,金橋你是個人才,可是小小肉聯廠沒有外交部,你讓我怎麼安排你的工作呢?老徐,請你不要挖苦諷刺,這是一次常規性的正式談話,非正式談話可以輕鬆一些,但正式談話都是嚴肅的就事論事的。
我很嚴肅。徐克祥用一種古怪的目光凝視著金橋,他的手再次朝金橋伸過來,這回是替金橋掖了掖衣服領子。金橋,其實我跟你志趣相投,徐克祥的聲音聽來真摯而中肯,我年輕的時候跟你一樣,一心想進外交部,你知道我生平最崇拜的人是誰嗎?是焦——金橋幾乎與徐克祥同時喊出了這個名字,金橋驚喜地張大了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不敢相信徐克祥與自己崇拜的是同一個老焦,怪不得你跟老焦那麼像,一舉一動都那麼像。金橋說著嘿嘿地笑起來,他覺得本來緊張的心情突然鬆弛了,兩隻腳也輕浮地轉了一個華爾茲的舞步。但金橋很快察覺到徐克祥的情緒與自己並不合拍,徐克祥臉上的笑容像流星稍縱即逝,他的眼睛直直地盯著金橋,閃著金屬般堅韌的光芒,金橋沒能從中讀到柔情或者賞識的內容,相反地金橋覺得徐克祥的目光是一種輕視、鄙薄,是一種難以名狀的敵視。你想離開屠宰車間?是的,你同意嗎?你還想離開肉聯廠?是的,金橋遲疑了一會兒用力點了點頭,他又開始緊張起來,是的,我一定要離開這裡,金橋掠了下耷拉在額前的一綹頭髮,他說,我猜你會放我走的。
不,我不放你走。徐克祥的表情也像已故外交家老焦那樣變幻無常,在打擊對手時嘴角上浮現出一絲燦爛的微笑,那天下午他就這樣微笑著對金橋說,你忘了老焦年輕時候幹什麼工作?老焦在藥店裡當了五年學徒,他能賣藥,你為什麼不能殺豬?所以你現在回車間去吧。徐克祥看了看腕上的手錶,然後他的右手再次往肩後一揮,上崗啦,金橋,回到流水線上去!設想我們在夜晚來到金橋的閣樓,設想他的女友眉君不在或者已經離去,而那對情侶製造的愛情的氣味也已被晚風吹散,我們可以看見金橋在黑夜裡守候著那隻半導體收音機,看見金橋倚著牆睡著了,金橋睡著了但他的嘴唇仍然醒著,它們在黑暗中優雅地歙動著,填補了收音機裡節目結束後的空白。金橋的幾個朋友曾向別人賭咒發誓,說金橋會在夢中朗讀當天的國際新聞。有關金橋的傳聞,包括他後來的傳奇般的故事都令人似信非信,但我確實親耳聽過金橋訴說他的一種苦惱。我對自己很失望,金橋說,你們不知道我在夢裡發言時多麼雄辯,不信你們可以去問眉君,她聽見我在夢裡舌戰群儒,精采極了,她拍手把手掌都拍紅了。可是,可是在肉聯廠不行,金橋憂心忡忡地嘆息著說,在肉聯廠我總是思路堵塞,語無倫次,我一說話就像個可笑的傻瓜。有一回我竟然讓一個清潔女工駁倒了,她們一灘汙水往我這裡掃,我說你往哪裡掃呀,她說我往那裡掃,掃到門外去,我說那你怎麼往我這裡掃呢,她說那你怎麼非要站在這裡,你就不能站那裡去嗎?嗨,當時我竟然給繞糊塗了,啞口無言。我對自己真的很失望,在肉聯廠我就像一些殖民地國家,就像一些影子政府,找不到我的立場,也找不到我的觀點。有時候我覺得一隻手在把我往冰庫裡奶,難道要把我做成一塊冷氣肉嗎?
設想金橋被做成一塊冷氣肉,他會不會在肉鋪裡播送當天的國際新聞——不,沒人忍心作這樣的設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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