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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餓得夠嗆了。於是,好長時間我再也沒見到他。
大概是十月下旬的時候吧,那已經是遷移到明水農場以後了,我又見了一次牛天德。我們從夾邊溝遷往明水的時候,木工組就已經撤銷了,木工組就留下了我一個人,其他的人都編到農業隊去了。在明水農場的山水溝裡,我一個人住在一孔兩米深一米二三十厘米寬跪下後頭能挨著窯頂的窯洞裡。這是領導的安排,說可能還有什麼零碎木匠活要幹,叫我從夾邊溝帶了斧刨鋸錛幾件簡單的木匠工具,就放在我的窯洞裡。到明水後右派們就再也幹不動活了,因為口糧減少到十五斤了,躺著不動也不能夠維持生命了。有些人跑到草灘上去捋草籽充飢。我沒去,我認為草籽沒什麼營養,補充不了捋草籽消耗的熱量,得不償失。我從草灘上拾些牛糞,在窯洞裡點上一小堆火取暖,窯洞口掛著個破毯子擋風。我一天到晚在窯洞裡躺著,挨著日子。那時候我也浮腫了,把單的棉的衣裳都穿在身上用來保暖,人臃腫得像個大胖子。
是十月下旬的一天,我躺在被窩裡,聽見窸窸索索的聲音響,扭頭看時洞口的擋風毯子掀起了一個角。我嚇了一跳,以為是狼來了。那些天人死得多,山水溝附近狼也很多。可能是狼也會傳遞訊息,明水農場有死人吃,遠遠近近的狼都集中到明水農場來了。天還不黑,狼群就出動了,圍著山水溝轉來轉去的。它們專門吃死後剛剛埋葬但又埋得很草率的屍體,有時還向活人進攻,一隻只都吃得肥肥的油光鋥亮的。狼的膽子真是大,它們像是知道這山水溝裡的人沒力量和它們作鬥爭了,竟然敢順著山水溝跑過來跑過去,見了人都不躲避。有一天夜裡一隻狼用嘴挑起我的窯洞的門簾把頭探了進來。由於窯洞裡燒著一小堆牛糞放著紅光,我又拿起斧子揮舞,才把狼嚇跑了。這天毯子又被掀起了一角,我驚了一下,心想這狼膽子也太大了,大白天就敢往住人的山水溝裡跑,就敢進窯洞。我急忙坐起,抓起放在身旁的斧子。但這時一個人尖細的聲音叫了一聲:小高,小高,你在這裡住嗎?我聽不出是誰的聲音,把門簾撥開往外看,原來是牛天德。他掙扎著找到我住的窯洞來了,在門口坐下就再也爬不進來了,張著大嘴喘息。我趕緊走出去拉他,想把他拉進窯洞來暖和暖和。他不進來,他說看見我就行了。他說他不行了,活不了幾天了,住在山水溝南頭的一間臨時病房裡——就是一間大地窩子。他說他是專門來找我的,託付我一件事。他氣喘吁吁地從懷裡掏出一把棕刷子和一個針線包,說,如果你能活著回到蘭州去,一定要到我家去一趟,把我的情況講給我女人聽。你拿著這把刷子去,不管是我的女人還是我的姑娘,他們能認出這把刷子和針線包來,這是我從家裡帶來的。我離開家的時候,女人叫我帶上這個刷子,叫我刷鞋用;我的姑娘把這個針線包放進書包裡面,說是衣裳破了好補。她們見了刷子和針線包,就會相信你講的都是實話。
我收下了牛天德的刷子和針線包,我再也沒說什麼安慰呀寬心呀的話,我答應如果我活著回去,就一定把刷子和針線包給他家送去。牛天德的身體情況,以我看再活不過三天了。我從夾邊溝到明水,已經看到許多人死去了。他們在死前要浮腫,浮腫消下去隔上幾天再腫起來,生命就要結束了。這時候的人臉腫得像大南瓜,上眼泡和下眼泡腫得如同蘭州人冬天吃的軟兒梨,裡邊包著一包水。眼睛睜不大,就像是用刀片劃了一道口子那麼細的縫隙。他們走路時仰著臉,因為眼睛的視線窄得看不清路了,把頭抬高一點才能看遠。他們搖晃著身體走路,每邁一步需要停頓幾秒鐘用以積蓄力量和保持平衡,再把另一隻腳邁出去。他們的嘴腫得往兩邊咧著,就像是咧著嘴笑。他們的頭髮都豎了起來。嗓音變了:說話時發出尖尖的如同小狗叫的聲音,嗷嗷嗷的。這天牛天德的樣子、說話的聲音和走路的姿勢就是這樣子的。
過了四五天,我就逃離了明水農場。我為啥要逃跑,就因為我還想活。我還年輕,我不想死,可我看不到生還的希望。我怕再過幾天就會變得和牛天德一樣了,想跑也跑不動了,我就趁還能跑得動逃跑了。那是十一月初的一天夜晚,我提了一根棍子防備狼的進攻。我的財產什麼也沒有帶,只是用一個布兜裝了幾本醫學書和老牛的刷子針線包。我是個醫生,醫學書對我來說是最珍貴的財產,當然要帶上。我是從明水河車站上的火車,大約是晚上九十點鐘,天黑透了。第四天的傍晚我到了蘭州,因為沒有錢買車票,也沒有介紹信作憑證買火車票,我在路上被乘警攆下去送到鐵路派出所的收容站。我從收容站逃跑出來扒車到了蘭州。我的工作單位是蘭州市中醫門診部,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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